阴阳江湖之太阴不姜

凉州月,照人高,公主跌倒轻轻飘,奈何奈何过纸桥;伎子唱歌大火烧,不姜不姜风吹萧!
1
夜阑静,一首诡异的童谣从城东飘到了城西。凉州的薛家虎宅里住着三个女人,人人知晓这是“怒啸云深”薛世杰的三个夫人,一个扎纸的不祥人,一个百戏伎乐的寡妇再嫁,还有一个入门不过一年的绿林女匪。
薛世杰出生汾阴薛家,将门世家,当年在凉州随右武候大将军窦荣定与突厥作战,因高越原大捷,升任凉州总管,娶了一妻三妾。半年前,突厥于雁门关外蠢蠢欲动,隋皇帝遂调其为并州太守以作钳制。
时,皇后独孤氏厌男子三妻四妾之风,严令百官专一恪己,故薛世杰除原配夫人宇文璧,不得携其他女子赴任,这才在凉州留下了这三位奇女子。
姜云晓本是蜘蛛山上二贤庄庄主姜子海之女,河东道总瓢把子的掌上明珠。一年前吵嚷着要去凉州杀突厥,没承想这一决定竟让她遇见了薛世杰,并嫁给了他。
姜云晓至今还记得,自己瞒着父亲决定嫁入世家门阀的那天,白虎开路,宝马雕车香满路;亲朋毕集,青娥雪柳黄金缕。门外青布幔屋,门内红罗幛围,薛世杰缁衪纁裳,戴毳冕,青珠五旒,翩然若出世。他携起她的手,说:“世家与寒门原是陌路,朝廷与绿林势同水火,我知你爱我不易,余生我必不负你!”
然而谁又能想到,打那夜起,姜云晓便跌入了一个比江湖更恐怖的地方——四面怨墙。
那夜她瞧见三四张小纸人在窗外窥探,她知道这是胆小谨慎的二太太花泪染的手段;那夜她听见凄婉怨离的唱腔,她知道那是三太太任悲秋在想念某个人了;那夜她瞧见了徘徊在宅子里的十一个女鬼,并趁着薛世杰熟睡,摸遍了整座宅院,掘出了十一具女尸,俱是被划花了脸的婢女,很久之后才知晓,那是……
开皇十八年,临近中元节的处暑。
三个女人围坐在一起,不远处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少妇,一动不动,凤眼轻合藏月明,朱颜半沉气游丝。
这妇人正是薛世杰的原配夫人宇文璧,三日前来到了虎庄,言称薛郎开恩,可携一女同往相见,说是要暂住三日观三妾行为以作权衡,岂料当天夜晚,宇文璧的四肢上就各自长出了人面疮,那疮眼耳口鼻舌五官俱全,白日不疼,夜晚发作,你若在疮旁放置食物,那疮更会张口食之,有肉吃肉,有酒喝酒!
到得第三日,宇文璧已经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了,两个陪嫁丫鬟雪柳和熔金贴身伺候,已哭了好几回了。
“我瞧宇文璧的人面疮又大了一圈,如此下去恐有后患!”姜云晓对花泪染和任悲秋道,“若我没猜错,那人面疮霸占了她的身体,日益庞大,她如今魂魄被迫离体,若十日内不能追回,恐性命休矣!”
“陛下开恩,让薛郎在并州可有二女伺候,也没说必须是一妻一妾吧。”花泪染低声道。
姜云晓一愣,言下之意,如果宇文璧醒不过来,那三个妾之中,就能有两个离开凉州了,她自己倒是不曾想到过这点,如今被花泪染一语点醒。她看了一眼花泪染和任悲秋,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2
是夜,姜云晓决定偷偷过阴寻找宇文璧的魂魄,又恐节外生枝,遂请了恰在凉州的绿林好友前来护法。那人生得面似蓝靛,一头赤发,手拿一杆金钉枣阳槊,原是蜘蛛山三当家的胞弟,有万夫莫当之勇。
姜云晓自己没有婢女,便又唤了府里婢女过来,说明原委,让她每日贴身伺候,并在床头点上一支守魂香,护自己元阳二神不散,又服了分神丸,平躺在了床上。
阴神出窍,过阴探海?姜云晓自然还没到那境界。前文提过,在阴阳行当中,能做到此般的已算是玄门中的高手了,数量实在不多。故大部分想要沟通幽冥的玄门中人,都有一种药丸,名叫分神丸,食之可有阴神出窍之效。
这里拉个典,人们常说的三魂指的是天地人三魂,古称“胎光、爽灵、幽精”,阴阳行当中则称为“元神、阴神和阳神”。
人有阴寿阳寿之分,人死之后,元神归于天;阴神分离被引入地府,因其可感知元神历代转世的一切之因果报应,也可指示在世肉身之善恶,赏善罚恶,与其对应的就是阴寿。
至于阳神本是祖德,人死后入墓地宗庙或神主牌,庇其后人,便是阳寿。人死三魂散,直至阴神功过判定之后进入六道轮回,元神与阴神重聚,在母胎之中新塑阳神。
此时,上一世的阳神消忘。而若是阴寿殆尽,则阴阳二神俱灭,元神需历千年重生新阴神,再入轮回,此刻一切因果俱清,无业无障,犹如新生。对于玄门中人,元阴二魂便是根本,故每有离魂探阴之举,必有人护法左右,以免不测。
须臾,姜云晓只觉周身一轻,随即阴神离体飘了起来,但见眼前一阵黑雾,她不假思索,一跃而入,再落地时,已置身于八百里流沙黄泉,满地的彼岸花绽出了一条火照之路,路旁又有一道关卡,名曰鬼门。
姜云晓从袖里掏出一张青符燃尽,过得片刻一个青面白髯鬼便来到了身前,他见是姜云晓唤他,忙道:“我的姑奶奶,您怎么下来了?”
“单家爷爷,许久没见了,您的胡子又白了不少!”姜云晓笑道,“这回您可一定得帮我!”
“可不得帮忙你嘛!就你这点道行也敢魂游地府。”自玄门中兴以来,能探阴入地者屈指可数,何曾见过黄口孺子竟然敢吞分神丸下地府来的?
那白髯老鬼急道:“这里可比上面乱多了,大小鬼怪占山为王,互相攻伐,宛如诸侯,唯有黄泉一路直通冥府,不受侵扰,但也得过了鬼门关才算安全,若在这八百里流沙中被哪个鬼王撞见,劫了去,等大当家百年之后,我可怎么向他交待啊?”
“咱二贤庄的儿女何时怕过人?单爷爷只要让我进了鬼门关即可!”
姜云晓说着,从腰间抽出两截兵刃,相互一碰一旋,变成了一杆精铁枪,这是三国时期姜维传下的掌中宝,枪身长一丈一,重六十八斤,姜云晓有家传阴阳密法,竟也能使得动,那枪奇特,枪后有鞭,临阵之时防不胜防,俗称阴把枪,又有个别名,唤作“绿沉”。“我此次探阴,其实是来寻人的!”
“寻何人?”
“汾阴薛家薛世杰的夫人宇文璧,三日前在凉州的薛家虎宅里被妖祟夺舍,魂魄离了体。”姜云晓道,“爷爷可能替我查到,那宇文璧的阴神如今去了哪?”
白髯鬼点了点头,先是领着姜云晓进了鬼门关,随即又上了关楼上与管事说了两句,得知薛家虎宅中原本住着三个晓阴阳的女人,俱是那世豪的妾侍,心中勃然大怒,下楼见了姜云晓,便怒道:“云晓,你何时做了人家的妾侍了?”
姜云晓一惊,不知白髯鬼是如何得知的,又听那老鬼道:“我二贤庄虽是绿林草莽,但是干的是顶天立地之举,行的是仁义忠孝之事,虽出生寒门,但也不至于沦为世家门阀的小妾啊!”
姜云晓无言以对,好半晌才开口道:“我与薛世杰是真心相爱,嫁于他前也知他已有家室,只是情到深处,已无力自拔,便越陷越深,终究是累了二贤庄的侠名了。”
白髯鬼摇头,直说不该,见姜云晓梨花带泪,心中不忍,随即叹道:“我问过守城的管事,三日前确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夫人从此处入关,盘问中得知是当朝大将军薛世杰的妻子,诰命二品夫人,故有红鸾宝华之气护身,此刻应已走到了不姜山下的纷飞镇了吧。”
姜云晓道:“我必须在十日之内寻到她,带她还阳,如果此刻去追,可还来得及否?”白髯鬼摇头,“待你追上她,恐怕她早已投胎,转世为人了。”说罢,白髯鬼掏出了一顶木质的小轿子当地一抛,那轿子落地成真,四色小鬼抬着轿子,一黄色鬼童头前摇着一把蒲扇,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白髯鬼又道:“这五个小鬼也是有法力傍身的,前年兰亭王家那边阖府下黄泉的时候,我捡了这五个小鬼,让他们充作了我的鬼轿力士。你坐上轿子,让他们五个发力,只需一天半便能到达纷飞镇了。”
姜云晓大喜,忙谢过了白髯鬼,那抬鬼轿的五个小鬼莫看只是童子大小,力气倒是不小,架着姜云晓,便是一阵狂奔,果行了一天多,便到了纷飞镇。
但见镇上集四海之奇珍皆归市易,鬼物繁阜,星布珠悬;两边屋宇鳞次栉比,似参差十万人家。鬼车飘浮于长街,牛马徘徊于沿路。天无日月,而金翠银箔耀如白昼;阴阳殊别,而男女老幼形同人市。行商的鬼贾、叫卖的鬼贩、乘撵的鬼吏、乞食的鬼丐、演戏的鬼伎、传法的鬼僧,三教九流,熙熙攘攘。
姜云晓举目则又见胭脂调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那容鬼的脚店、阎君的王庙、珠宝绫罗、香火纸马,各行各业,门庭若市。偶有几个阴阳行当里的先生,也是吞了分神丸而来,或购些鬼物丹药,或寻人探事,走在鬼市中,也不惊不兀。
五个小鬼一路驰骋,最后落在了一座寡巷教坊之外。刚刚落轿,耳中便传来了一女子的歌声:“烟锁重楼,囿于胭脂绝美;金戈铁马,截断谁家城垒……”那声调颇是凄婉,像极了三夫人任悲秋,但姜云晓心中自忖:自己用了这五鬼抬轿方才省了一半的时间,这若真是任悲秋何以会行在她的前面?
她刚要上前瞧个究竟,又听一男声响起:“若来生我江山亦不要!哪怕千军如雨下,只为你画眉妆容刹……”这男声浑厚,吐吸之间颇显内劲。
“老四,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的呢?”那伎乐穿着女将战甲,说话时英气勃发,与平日里唉声叹气、冷傲如霜的模样又是截然不同,“那女人不是个东西,今日你若救她,来日死的必然是你!”
“原来是你做的手段!纵然平日里你与宇文璧不和,但她毕竟是薛郎的原配夫人,如何能够杀得?”姜云晓怒道,“何况你此刻,正背着薛郎与何人苟合?”
“薛郎?哈哈哈,姜云晓!你不曾走过我的路,就莫劝我大度!宇文璧作恶多端,天要收她,你我谁都拦不住!还有,苟合二字请你慎用!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夫君,叫作“云锁重楼”武陵晚!”
说罢,任悲秋掏出一对双刀,那刀在阴阳行当里也有个名堂,唤作“鸳鸯绝命”,一刀斩痴情,一刀斩别离,平素不相碰,若是砍在了同一人身上,能乱人心神,只要一曲和之,那人要么绝情无义,斩杀痴情恋人;要么选择自杀,生离死别。
“鸳鸯绝命刀!你是当年名扬长安的百戏坊的鬼倡优‘香冷金猊’?”姜云晓疑道。汉唐之际,民间流行百戏之乐,其中便包含散乐、倡优、高絙、找鼎、寻幢等杂技,吞刀、履火、云机等幻术,又有俳优、侏儒、角抵、曼延等。
而当时百戏班子里有一对璧人名动京师:一个擅长幻术,能以烟云锁重楼,被锁之时,任谁也走不进那楼,谁也出不得那楼;另一个本是伎乐,生就一副好嗓子,却只能在中元节、冥宴等特殊日子唱歌给孤魂野鬼听,她不甘陈规,一日登台,穿起三国女将辛宪英的香冷金猊甲,执一对鸳鸯刀,跨马高唱,轰动一时,权贵子弟、贩夫走卒争相来观,没人知道那女子的真实姓名,都叫她作——香冷金猊!
任悲秋没有回答他,一对双刀横地里砍来,姜云晓自然不怕,她自小长在绿林,身边俱是豪杰好汉,家传一套八卦游丝枪,能杀敌亦能打鬼。
她见任悲秋双刀递来,绿沉枪横起来架住,向上用力甩开,她这枪法融枪、棍、鞭三器为一体,共有四十二招,其中有九棍九鞭十三枪,枪棍并用五处,枪鞭并用六处,故又名“南北斗魔枪”。
二人战了三十来招,任悲秋落了下风,一旁的武陵晚见状,心道不好,忙抢上帮忙。他双手使劲摩擦,直至通红往嘴上一按,口中阴气一吐,喷出了一柱火焰,直朝姜云晓面门烧去。
“武郎莫用火术!”任悲秋大叫道,但她喊得晚了,只见那火柱追着姜云晓绕了一大圈,越烧越旺,不过几个瞬息,竟将整座教坊给烧了。紧接着,武陵晚的肌肤里窜出几处火苗,随即连成了一片,烧成了火人,他躺在地上不断翻滚、不断哭喊,任悲秋双眼通红,一把扑在他的身体上,任那阴火灼伤着她的阴神。
姜云晓大惊,一时间不知所措,身旁抬轿的一个黑衣鬼童拉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比手画脚、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黑衣鬼童显然有些不耐烦,也不再与她说话了,径直走到了武陵晚和任悲秋身旁,他小口一张,一团黑水喷出,将二人身上的火焰浇灭了大半。
姜云晓大喜,忙去扶他们,武陵晚此刻脸色焦黑,已经不省人事,只听到任悲秋哭道:“我自幼与武郎同在教坊中学艺,私许了终生,三年前我们在京城成名,不少达官显贵慕名请我们去演出,当时正值薛世杰回京述职,逗留了半月,来了三四次,攀谈过一回,竟让宇文璧生了怨恨。”
原来三年前,任悲秋技惊四座,引得薛世杰在一月之中捧了四回场,竟引得好妒的宇文璧心生恶计,买通了任悲秋身边的丫鬟红浪将她骗入了教坊的阁楼,一把大火差点没把她烧死。
幸而有忠仆绿水找来武陵晚,武陵晚扑入火场将她救出,本以为死里逃生,却没想到任悲秋进坊之后被红浪用鸳鸯刀砍伤,需做绝情离别之选,武陵晚怕她余生为人操纵,甘愿再次闯进火场,带着对任悲秋的深爱一同葬身火海,付之一炬了!
“后来我知道了真相,遂想着法子进入了薛家虎宅,伺机而动就是为了杀了那个恶毒的女人!”任悲秋哭喊道,“武郎的阴神被执念所困,每日在地府都要重复被火烧的情节,无论你如何帮他躲避,他总会因各种情况反复沉沦,我每看一次就心痛一次,但我又无能为力!”
“所以你想杀了宇文璧?你觉得杀了她,武陵晚就能好起来了?”姜云晓问道。
“那我还能怎么办?”任悲秋声嘶力竭地吼道,与平素里婉约冰山的她判若两人。
“我素来喜欢养鼠,知天下鼠类中有一种叫作火光兽的,在南海炎州的火林山中,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取其兽毛,以缉为布,纵然以烈火烧之,也不能伤之分毫,称作火浣布。”
姜云晓道:“那火浣布能挡阴火,与传说中能挡阳火的吉光袍正是阴阳行当中的两件避火的宝贝。我老家家中正好有一件,可送与武先生,以挡火劫。”
“妹妹所言当真?”任悲秋喜道。
“自然是当真的!”姜云晓道,“三姐姐以为薛郎什么都不知么?其实薛郎也是憎恨宇文璧的所为,奈何她出生关陇贵族,家世显赫,不好得罪,故百般隐忍,只等合适的机会扳倒宇文一族。”
“薛郎奈她不得,遂将你纳入府来,一来是照料你,二来是保护你,没有什么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他的妾侍,哪怕宇文璧也不行!”姜云晓又道,“武先生家中父母兄嫂如今日子过得怎般?三姐有空可去瞧瞧,薛郎每年都派人送去钱粮关照,如今他们早已成了当地镇上的小富之家了!”
“我竟不知道薛世杰为我做了这许多……”任悲秋心中微暖,由衷地感谢薛世杰和姜云晓,而此刻她最开心的莫过是有办法能够帮助武陵晚躲过火劫。
二女又盘桓了半日,任悲秋告诉姜云晓,自己并未下过什么人面疮,只是当日得知姜云晓要过阴救人,不待午后便服了分神丸欲下来阻拦,她的忠仆绿水做了纷飞镇的女吏,有风行百里的本事,故唤她接驾,能赶在姜云晓的前头。
日暮时,姜云晓决定继续向前去追赶宇文璧的魂魄,“宇文家本是北周皇族,虽被杨坚篡位立隋之后大肆屠杀,但终究留了一支,朝中众臣不少顾念旧恩,百般照应,若被人知道在薛家虎宅中诡异身亡,势必引起众臣对于薛家的不满。”
姜云晓临走时,对着任悲秋道:“待我将她救出,寻一日她回雁门之时,装成山匪劫杀,既大快人心,又不会连累到薛郎!”
任悲秋既知有法子救武陵晚,当下也不再急于报仇,点头称是,又对姜云晓道:“此路继续下去便是孟婆庄和奈何桥了,你定要小心花泪染。她父亲本是薛世杰帐下亲信,后战死凉州,薛世杰纳她为妾更多的只是为了照顾,她平素里看着小心谨慎,实则阴沉诡谲,她十四岁便随父上过战场,如今却转了性子,锋芒尽消,必是在隐忍些什么……”
姜云晓谢过她的提醒,当下也不再逗留,又唤出五鬼童子,抬着轿子继续飞驰……
3
又沿着不姜山脉行了大半日,姜云晓才停了下来,原来她的面前横着一条小河,那河水乌黑看不见底,河上架一座小桥,写着“奈何桥”三字。
姜云晓暗道奇怪,这孟婆庄还没到,怎得就先来到了奈何桥?更何况这奈何桥和底下的忘川河也不对啊!传说中的忘川河里虫蛇满布,血涛翻滚,腥风扑面。河上有三座桥,善者行最上层,善恶参半的走中层,行恶的人走下层,会被恶鬼拖入河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姜云晓打眼瞧去,但见桥上男子骑马而过,女子牵牛而行,也不分善恶,也无恶鬼拖人,一派和睦光景。那桥前站着一婆婆,手上捧一碗汤羹要姜云晓喝下。
姜云晓大怒,抽出绿沉枪,拨开汤碗,道:“哪来的小鬼,也敢唬你姑奶奶!”说时拍了一拍身边的红衣鬼童,那五鬼童子暗合五行,红衣童子身具阴火,晃了晃脑袋,从鼻子里打出两个霹雳,又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焰,直烧那桥。
桥上行人见火烧来,吓得四散而逃,更有甚者跌入了黑水河中,浸皱泡烂;逃之不及的则被那阴火烧成了灰烬——原来是一群纸人在过桥。
姜云晓这才明白,原来是遇到「班门九匠」中的纸扎匠了,怪不得那些个人骑马牵牛的。纸扎中有一个行规,叫“男烧马,女烧牛,金山银山装衣兜”。
老一辈说,这男人死后,是去另一个世界当官,骑马上任走得快,所以要烧马;而女人生平洗头沐浴、洗衣做饭太过费水,阴间有个血水池,会惩罚阳世浪费水的人,要她们喝完在阳间挥霍的污水后才可以投胎,所以要烧牛去替她们喝。那纸桥恰是无意中暴露了始作俑者的身份,才给姜云晓瞧出了破绽,烧个精光。
“我倒是忘了二姐姐心灵手巧,扎得一手好彩,什么纸马纸鸢,顺风而行,怕是比三姐姐还快上不少吧。”姜云晓缓缓抽出绿沉枪,朝着那桥前的婆婆走去,“二姐姐平日里唯唯诺诺,但毕竟是打过仗的人,我听薛郎说过,你还有个花名,叫作‘纸儿荀灌’。”
荀灌是三国荀彧之后,西晋时期的女将,十三岁时领十数个勇士突围救父,是个智勇双全的女英雄。花泪染十四岁与父从军,倒也不遑多让。
突然,姜云晓长枪挑出直插那婆婆面门,那婆婆不慌不忙,待枪尖近前,将身上外衣一扯,露出一身将服,手中提一柄大刀,果是个如花似玉的英气美人——花泪染。她那大刀有个名字,唤作“百花杀”,原是她用纸扎的,参了密法,故与人打斗时力若千钧,但自己拿在手上不过纸片轻重。
二人兵器甫一相交,便缠上了,花泪染边斗边说:“你有过十六岁就没有爹的人生吗?你有过十六岁就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吗?人人都说我是个不祥人,偏偏薛世杰还要纳我为妾,我知这便是我的宿命,每日里奉承着宇文璧,不敢有丁点差池!”
她越说越激动,手中大刀砍得越发大力,连着翻身横劈了姜云晓七刀,直砍得她连连后退,“十一条人命!十一条人命啊!她每生嫉妒的邪念,便让我去杀人!若非我有纸扎的功夫,每夜让十几个纸人做我替身,不然早就被她们的冤魂扯成碎片了!”
“那你如今为什么又动手了?”姜云晓问道。
“哼,半年前薛郎离开的前夜,我的丫鬟彤霞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她便要我杀了她!我自然是不肯的,彤霞自幼在我身边伺候,与我主仆情深,她不愿我被欺辱,甘愿毁容自杀,堕入那枉死城去了!”
花泪染大刀一抖,震开了姜云晓,随即从衣服里掏出了五张小纸人,那纸人均是女将扮相,只见她咬破手指,道:“一纸清白祭阴阳,赏善罚恶扎彩妆,公输借法,五纸虎贲!”念罢,她的手指已经抹上了五个纸人的眼睛。这一点,那五个纸将同时立了起来,提着各式兵器就向姜云晓杀去!
姜云晓还在愣神之际,身旁的五鬼童子却是嘻嘻哈哈地冲了出去,与那五纸女将缠斗了起来。莫看这五鬼只是童子,那五将也非真正的阴将,五个鬼童只觉稀奇好玩,东扯一番,西拽一下,惹得那五纸女将狼狈不堪。
花泪染眉头一皱,似是做了什么决定,随即又掏出一沓纸兵,用血浸透,当空一扫。那纸兵洋洋洒洒落地成真,足有百八十数,纷纷朝着姜云晓杀去,姜云晓陡见变化,略一分神,被几个纸兵推下了黑水河,好在她于绿林之中有个诨号,唤作“星舞千帆”,最擅长的就是踏浪而行的异术,只见她步伐轻灵,于水面之上宛若游龙。
正此时,远处飞来一女,手握一对鸳鸯刀,对着花泪染,兜头就砍,却是任悲秋赶到!姜云晓大喜,手中绿沉枪翻飞,又从袖中掏出一只金鼻白毛鼠,那鼠通灵,“腾”地一跃,跳到了纸人身上便是大口撕咬,咬完一个又一个,煞是灵活。
姜云晓将绿沉枪向地里一插,又从腰间抽出一杆木鞭,长三尺六寸五分,有二十一节,每一节有四道符印,共八十四道天罚符印,名曰“打神”,乃是上古时候姜子牙的法器,传说神鞭只能打封神榜上有名之人,但神都可打之,精怪鬼魅如何不惧。一众纸兵见那木鞭符印缭绕,似有风雷水火迭生,一时间乱作一团,推搡乱撞。
“花泪染,你父母早丧,以你一己之力,无依无靠如何能在军中立足?若非薛家郎君怜你娶你,一个女子在军中,早就被那些常年在外征战,不知女人滋味的兵痞给糟蹋了!”任悲秋边打边说。
她自进得府来就与花泪染相斗,一个是扎彩女将纸儿荀灌,另一个是巾帼伎乐香冷金猊,二人手段相当,阴谋诡计谁也奈何不了谁,今日阴神离体,反倒是打了个痛快,“你今日若害了宇文璧,明日薛世杰便人头落地!”
“什么?”花泪染一惊,手中的大刀停住,又喊回了那群纸兵,姜云晓如释重负,上前又将先前的分析再给她说了一遍。花泪染眉头紧锁,而后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害了薛郎!”又向姜云晓道歉,说明原委,却也不是她下的人面疮,自己不过是推波助澜,想拖延住姜云晓,好借刀杀人,只是这刀究竟借在谁人手上,这三人面面相觑,反正说不出个名堂。
三人边想边行,不觉间已走了半个时辰,陡见远处一座两层矮楼,破破烂烂立于大河旁边。“莫不是到了忘川河和孟婆庄了?”任悲秋问道。
“进去看一眼,若真是孟婆,咱们也就别再往前走了,宇文璧的魂如果已经过了奈何桥,便是要去投胎了,我们追也追不回来了!”姜云晓说完,当先走进了屋里,二女心明,也跟着进去。
屋子里干净,一应家什俱是老木,一少女乌发蝉鬓,亭亭玉立,着一身绿鹦荷叶衣,盈盈笑道:“梦蝶恭候三位多时了!”
“孟蝶?”花泪染不解地问道,“传闻中孟婆不是个老太太吗,怎的这么年轻?”
“我听说孟婆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乃黄泉使者的姓氏,两百年前鸠摩罗什被请入地府传法,座下八大叛僧不知实情,误以为阎罗拘魂,联手杀入黄泉救人,屠尽了孟氏一族,只留一人以为后代轮回者继续熬汤。”姜云晓试探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幸存的孟婆?”
“什么屠族?什么叛僧?我家主人可没跟我说过这些,只叫我在此等候,请三位夫人各喝一碗汤羹。”梦蝶端起一个碗盘,上面放着三碗汤。“人死之后,三魂离体,七魄消散,我便以人的七魄为引,熬喜、怒、哀、惧、爱、恶、欲之汤,每种汤又有七种熬法,故孟婆汤实则有七七四十九种之多。”
“你主人是谁?”姜云晓问道。
梦蝶也不理她,兀自说着:“二夫人畏首畏尾,因恐惧而遭人把柄,成为杀人之器,平素里胆小如鼠,杀人时胆大如虎,杀完人又恐惧厉鬼复仇,其实你怕的不是宇文璧,而是怕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的家,你的丈夫,你的依靠……该喝一碗惧讋[zhé]汤。”说着端了一碗给花泪染。
又对任悲秋道:“三夫人因复仇而嫁入薛家,从未喜欢过薛世杰却要日夜相对,想要报仇又不可得,每日里哀乐绕梁,日日不绝,该喝一碗哀曼汤。”说着递了一碗给任悲秋,又转头看了看姜云晓,说道,“至于四夫人……失爱汤吧。”
“为什么我要喝失爱汤?”姜云晓疑惑,伸手拨开那汤,又将花任二女手中的汤也打翻在地,喝道,“休要惑我!同是阴阳行当里的,莫在本姑奶奶面前耍这小伎俩!叫你家主人出来说话!”说罢,她便举鞭向梦蝶打去。
“佛说人生有三灾不可避:火、水、风。你在教坊破了武陵晚的火,在黑水河破了纸桥路,算是过了水火二灾,便不知你如何应对接下去的风灾呢?”姜云晓的打神鞭还未落下,后舍中便传出了一男子的话语声,那声音温柔沙哑,有荡人心魄之力,“在下浮提宗韩阎罗!”
浮提宗?阴阳行当里传闻是某释家阴脉,其宗主佛道双修,门内藏宝无数,能满足世间人的一切愿望,只是宗主有个怪癖,每年只见一人,以金牌为证,故江湖中每年都有为抢夺浮提令而相互厮杀的事情发生。姜云晓三人自然都是听过的。“我不管你是哪儿的宗主,是不是你下的人面疮,迫宇文璧的魂魄离体?”
“我与宇文璧无冤无仇,何故害她?我不过想见你罢了!”韩阎罗道。
“胡说八道!”姜云晓道他在轻薄自己,心中怒起,举鞭打去,却被韩阎罗一拂衣袖夺取了木鞭,“打神鞭不愧为百兵之祖,只可惜在你手上发挥不出半分威力!我本欲寻找的是你的父亲,奈何他不堪重任,这才找到了你。”说着,他扔出一方金牌,上有“敕令天后”等字样……
“你把我父亲怎么了?”姜云晓问道。韩阎罗莞尔,道:“也没怎样!我只是想跟他做个交易,但是他不愿意,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什么交易?我为何要跟你做交易?”姜云晓凝眉问道。
“这打神鞭着实不错,我先替你保管着,待我寻到你子仙一脉太阴姜家的年轻后生,再交予他。”韩阎罗仍在欣赏着打神鞭上的咒印,不禁称奇,上古昆仑印,端的厉害!姜云晓见他无视自己,又再发问,这才拉回了韩阎罗的注意,“我要是你,便好好想想,薛家虎宅四个夫人,二三四夫人都没做的事会是谁做的。”
三女互看了一眼,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任悲秋心思缜密,突然想通,“是她自己做的!她揣摩出我们的心思,知道我们必定会过阴,于是用计引我们上当,好教我们有去无回!”她此言一出,众人大惊,怕自己肉身有损。
韩阎罗哈哈笑道:“三夫人机智,确实如此。不过好在四夫人的那位江湖朋友在,赤发灵官义薄云天,拼着死力护着你们三人周全,但只怕他也抵挡不住多时,就要下来与你们团聚了。”
“此话何意?”
“宇文璧带着三个突厥高手前去,你那朋友恐力有不逮,要命丧当场,青龙归位了吧!”韩阎罗道。
“突厥人!你是说宇文璧勾结了突厥人?”花泪染急道,她父亲便是在与突厥人作战的时候牺牲的,她自幼接受的教育也是抗击外敌,保境安民,当下听到宇文璧勾结异族,自然是怒不可遏。
一旁的任悲秋也是愤慨,她最崇拜的就是三国时期的女将辛宪英,智谋双全,最恨的也是勾结外族欺我同胞的人,她们共同看向姜云晓,俨然间,姜云晓已成了三女之首,她开口问道:“你知道宇文璧要做什么?”
“薛家虎宅是整个凉州的支柱,如果虎宅被破,必然士气大落,且城中守将必定还要分兵来救,势必曝露城门守备问题,突厥大军可趁机长驱直入,攻破凉州!”韩阎罗缓缓地坐了下来,喝着手中的那盏茶,眉头轻皱,那茶兴许是太苦了,但他还是继续喝。姜云晓沉思片刻,问道:“你想跟我交易什么?”
“阴阳之门自有其分界之地,想要随时随地破开阴阳之门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但是此刻你那朋友已经支持不住了,若是再不还阳,只怕突厥人破城屠民,那可就不好了!”韩阎罗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不过你们幸运,我刚好是那个能够破开阴阳门的人,只需要四夫人些许阳寿和一件东西作为交换。”
姜云晓相信一个能够随时随地破开阴阳之门的人定然能够取她的阳寿,更何况浮提宗的大名流传了两百年,无论是从小就被熏陶的江湖义气,还是为了凉州百姓,或是为了薛世杰,她自然都是一万个愿意的,她不在乎被取走多少阳寿,只是问了一句:“你要取我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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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璧生得颇为好看,青黛娥眉,云髻雾鬓,着一身云烟罗衫,出尘若仙。身后站着三个术士,都是突厥的旁门高手,一个唤作虎力,提一对虎骨棒;一个叫作鹿力,使一把鹿角剪;还有一个称作羊力,耍一根羊尾鞭,那三人之后又是十数名突厥死士,俱是王庭营帐前的好手。
众人对面站着一人叫作单通,字雄信,亦字显。
单雄信扶着一杆金顶枣阳槊,嘴角上挂着血,显然是力有不逮,招架不住的模样。宇文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精心安排的局竟然会被这个青面赤发的人给破坏。她本是北周皇室公主,但是杨坚篡位,改周为隋,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的家族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差池,人前人后俱是卑躬屈膝。
所幸她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薛世杰,她是多么爱他,也多么希望他能够爱上自己,但是他好似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兴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再高贵——自己不过是个亡国公主。所以她决定和突厥人合作,夺回宇文家族的荣誉,也夺回那个男人的爱!
“杀!”宇文璧素手一挥,那三个突厥术士一同动身,出手俱是杀招!单雄信体内突然迸出一条青龙,张牙舞爪,那三人也是不惧,各执兵刃朝那青龙砍去!
正此间,三女同时从自己的房间闯出,各持兵器加入战局,宇文璧花容失色,见三女不但能够还阳,更联手抗敌,心中是又惊又疑。
“宇文璧!姑奶奶本想救你一命,但如今你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姑奶奶我今日便代替薛郎清理门户了!”姜云晓说罢,手中绿沉枪已经飞出,直刺宇文璧面门。
那宇文璧不通武艺,但也有一宝护身,故花泪染多年来始终奉承,也不敢逆她。那宝贝叫作“六丁玄女簪”,又叫柳烟簪、梅怨簪。戴在头上,念动咒语,可挡刀剑水火,避魑魅魍魉;若要发出,指谁打谁,无血而不还。只听她念道:“仁高护我,丁丑保我;仁和度我,丁酉保全;仁灿管魂,丁巳养神;太阴华盖,地户天门,吾行禹步,玄女真人,明堂坐卧,隐伏藏身,急急如律令!”
她法诀念完,只见周身玄光大盛,绿沉枪打在那光芒之上,被阻在一尺之外的距离。宇文璧冶笑一声,嘴中唱道:“半枕云卷半枕舒,浅唱微吟绕闺屋;蔷薇吹化惹良人,一袭相思几番哭。”
姜云晓一愣,这是她写给薛世杰以抒其相思的浣花笺,又作红笺。后因唐代才女薛涛常用笺纸与元稹、白居易、杜牧等诗人唱和而闻名,故又叫薛涛纸。
姜云晓还在疑惑这红笺怎的落在她的身上,怕是又惹她嫉妒心大盛了吧。
她心绪未敛,又听宇文璧唱道:“揽衣徘徊天渐晦,萦香挽清风,晚灯照壁人初睡,浮梦惹人醉…哈哈哈,浮梦惹人醉!”宇文璧双目通红,骂道,“我嫁他这许多年未曾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你凭的什么要霸着我的男人,生出那诸般美梦?!”
她越想越气,伸手拔下发簪就朝姜云晓扔去,只见那发簪卷起一阵旋风,直扑姜云晓面门。风灾应验了!姜云晓想起了韩阎罗的话,从袖中拿出三支香,那香叫作定风香,能使一里之内的风雨骤停,仗此可破六丁玄女簪。
玄女簪无风辄停,瞬时落到了地上,姜云晓绿沉枪破空而出,扎入了宇文璧的身上,挟着她的公主梦、爱情梦倒在了血泊中……
另厢边,单雄信受伤过重,已经体力不支,花泪染和任悲秋正与那三个突厥术士缠斗,身边又有十数名突厥死士相帮,一时间落了下风。姜云晓见状,忙抽出绿沉枪,腾空跃起,便要向那虎力扎去。
突然间,鹿力和羊力二人从两边欺到,各使招数合力打在了她的背上,姜云晓便如一根断了线的风筝,被打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那瞬间,姜云晓隐约看见一个男人骑着白虎冲了过来,他终于来了!但是,他叫什么来着?他来做什么?这是哪里?刚才又发生了什么?姜云晓的记忆如白驹过隙般闪退,脑海中闪过一个叫作韩阎罗的男人对她说的话:“你这一生挚爱这个男人,我便取走你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让你此生不能与他再爱!”
她好像记起了些什么,又记不得记起了什么,难怪那个叫作梦蝶的女人要给她一碗失爱汤,那个骑白虎的男人是谁啊?印象中,他好像说过:“我知你爱我不易,余生我必不负你……我知你爱我不易,余生我必不负你……”
脑海中全是这句话,随即便晕了过去……
凉州月,照人高,公主跌倒轻轻飘,奈何奈何过纸桥;伎子唱歌大火烧,不姜不姜风吹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