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江湖之吞鬼丧钟

这是一个年迈父亲拼死为女儿复仇的故事。

1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会稽城北郊的深夜,一个樵夫装扮的中年汉子行色匆匆,突闻远处飘来了一阵“叮铃哐啷”吹吹打打的吵闹声,那乐点欢快至极,听在汉子耳里,却又绵而无力。是的,就是一种绵而无力,却又知晓是欢快至极的乐声!声音时有时无,空洞缥缈,既像是远在天涯,又像是近在咫尺。

那汉子朝着不远处去瞧,望着声音的来处竟浮起了浓浓的红雾,迷雾中影影绰绰的全是人影,那头里的几个人活蹦乱跳,样子高兴得很,但跳纵间绵而无力,轻薄如纸,缓缓地跳起来,又缓缓地落下去。

慢慢地,那阵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原本看不清的人也越来越清晰。只见得重重迷雾间飘来了两盏灯笼,隐隐约约有一队娶亲的队伍跟在后面,再往后,一黑衣黑面之人坐在轿辇上,由八个白面人抬着前来,身后跟着一顶大红花轿。

可奇怪的是,当那队迎亲人逐渐出现在汉子面前的时候,声音却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直至最后明明瞧着他们在吹打乐器,却是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了。汉子惶恐地看着,阴森森冷飕飕,诡异的气氛下静得可怕。

“白天冥婚人苦活,夜半阴嫁鬼成魔。”汉子惊道,忙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支金笔,笔端处盘着一只雪狮。

他正要严阵以待,身后突然也是浓雾大作,现出一队人马。也是唱念做打,两排丧人或吹或打前排开路,虽然身着一身黑服,却一个个白脸如粉,两腮擦红,身轻如纸,两目无神,死气沉沉,原来是抬了一口破瓦棺出殡而来。

汉子觉得不对劲,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红白配,一鬼担俩罪……

兰亭王家的院子坐落于会稽城中最热闹的狮驼街,连绵着的屋舍,屋瓦连着成了一片。里面楼阁厅殿,错落有致,花园子里自建了竹林假山,其树木山石蓊蔚洇润,满眼望去,颇有五华宝气。

极目远眺,那每个屋角檐壁上都立着一只狮子,与寻常大户人家房角上的嘲风兽像不同,这是兰亭王氏的传统。那院落与院落参差相连,将整个狮驼街都占据了,只留了一处小道给路人行走,是以大家都称这里为狮驼府。

此刻,院子里正停着一口瓦棺,内里躺着一个樵夫打扮的死人,是王家家主王铭的四弟“雪狮”王问之。

王铭,字省之,以字显。铭者,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早在先秦,铭是一种刻在器物上用来警戒自己、称述功德的文字。而“省”字,取自于“吾日三省吾身”,与名相辅,寓意时刻提醒自己端正言行,不负祖辈声名。

那“之”则是汉末两晋时期信奉天师教的标志,如佛教的昙、法、释,故信徒子嗣多在取名中添加个“之”字,以示心诚,诸如王羲之、王献之父子,这兰亭王氏出自琅琊王氏之后,虽然如今叛入儒家,但也记得遵循祖风,遂在字号里加了个“之”字。

王省之此刻正看着自己兄弟的尸体,眉头不禁皱成了“川”字。自七日前,狮驼府的外墙上被人写上了“奉民意,绝兰亭王家一百五十一口男丁”!随即,每有王家亲族落单,翌日即成为尸体送还府门前的广场。一连七日已死了十六个亲族,且其中不乏高手,甚至包括王铭的三弟和四弟。

“爹,四叔这是怎么死的?这次竟然送了一口棺材来?”王省之的三子王纸问道。

“没有明显的伤口,瞳孔放大,应该是被吓死的!”王省之揉了揉泛红的眼睛,“都问过了吗?”

“都问过了,族中子弟都说没有得罪过什么大家族。”

“若没有得罪高门大阀,谁人又敢与我们兰亭王家作对!更何况能够出动这许多高手!”

“可是爹爹,我们兰亭王家好歹也是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共同的阴脉分支,阴阳行当里拔尖的世家,谁人敢惹!”

“阴阳行当里的世家哪个没有朝廷门阀的背景,再着人去问!”王省之怒道,“除了你四叔的北门,另外派出去的东南西三门的人呢?”

“刚刚下人来报,这两日我们东南西北四门派出去的人全都死了!尸体都被送还到了府门外,其中还多了几具尸体,可能是三清盟和麒麟阁的前辈!”

“究竟是哪门哪派哪个世家,非要与我兰亭王氏玉碎冰摧吗?”

“错了错了!”正说着话,门外快步走进了一个年轻公子,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昂藏七尺,面色刚毅,不姿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头戴一方杏黄色幞头,穿一袭傲梅纹样的苍色长袍,外罩一件玄绸面的大氅,白日绣衣,羽扇纶巾,手握一杆银秤,当真是“肃肃如松下风,眼烂烂如岩下电”。此人叫做骨仪,原是天竺国人,后拜入法家孤愤山庄,成了入席弟子。当世称为「谋骨」。

骨仪大步走近,向王省之作了一揖,道:“世叔错了。”

“何错之有?”

“对方不是一门一派,也非一世家,而是一个人!”

“绝无可能!放眼天下世家大派,有谁敢说能够以一人之力挑战我整个兰亭王氏!大兄此言太过于看低了我王家,若传了出去,岂非叫整个阴阳行当的人笑话!”王纸颇为不悦,嗔道。

“我并非瞧不起兰亭王家,只是事实如此!”骨仪又道,“世叔是否查过东南西北四门派出去的人可有被杀的次序先后?”

“有!老四本是要去鹤鸣张家查证的,结果当夜死在了城外十里处,派去东门的是执我手书,前往梅岭营寻我长子借兵的亲信,死在了东门城外一百里外,至于南西二门分别是去儒家麒麟阁和道家三清盟请高手相助的。结果也都被人送回了尸体,仵作查验下来是死于昨夜和破晓。”

一年前,鹤鸣张家的张青辰欲盗兰亭王家祖坟秘宝的消息被王省之知悉,遂派出二子与四子前去劫杀,不料反而就此失踪。虽无证据,却造成了张王两家的敌对矛盾。

故此间事发之后,王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鹤鸣张家,派出四弟前去暗查。又因其长子官拜梅岭骑副都尉,故又遣亲信前往借兵!

“这就对了!若有组织,为何不同时埋伏四城,同时出击,何故放西南二门去请了道儒两教的高手前来才出手!”骨仪摇着手中的鹅毛扇,继续道,“若我所料不差,对方先杀四世叔,是为了不让张王两家碰面、事迹败露,无法再继续迷惑我们、引祸张家!而后又疾赶东门,杀调兵者于百里外,因此放走了西南二门的报信人,却又被他算准了时间,格杀在昨日与今晨!”

王省之觉得荒唐,但细细琢磨,又觉得骨仪此言也无漏洞,不禁慌道:“贤侄号称谋骨,可知晓谁有这番本事,又敢毫无顾忌?”

“我想了一夜也不曾想明白,但我已派人出去寻找阴阳商人鬼推磨,让他牵线去城里寻几个旁门高手来此助拳!”

“我派出去四门之人也未能逃脱那厮的魔掌,你是如何做到的?”王省之疑惑道。

“我在府门口招呼来二十几个普通百姓,让他们一同绕城前去报讯,我便不信这贼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城中杀光这二十几个普通百姓!”

骨仪笑道:“我又怕他出手去杀鬼推磨,便不让人去寻他,而是遣他们绕着城边走边喊,将我的意图大声唤出,鬼推磨只要听到自然知道如何行事。他本就是个机灵虫,最擅长的不是人脉而是保命,料想那贼人也是抓不到他的!”

王省之闻言,不禁抚掌大赞!稍许,门房小童领了四个奇装异人进到院子,但见头前两人一着黑衫,蓬头垢面;一着白衣,鸠形鹄面,二人手缠铁链,各执一根哭丧棒,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黑白二鬼」范因,谢果。

后面跟着一对老夫妇,老头子蓬头厉齿,鹤骨鸡肤,披一身粗布麻衣,拄一根破烂木棍;老妪钟漏并歇,筋骸俱耄,搀着老头缓缓而行,这二人一个唤做「千手相公」吴老汉,另一个唤做「蚁后」董婆婆,二人俱是巫医一脉的传人。

这几人到得王省之跟前,互相拜见,又由骨仪作引,一众人了解了事情始末,却听那千手相公道:“王家主可以找我们来助拳,那贼人自然也能找其他人来帮忙,单凭咱们几个恐力有不逮!王家主还是得早做打算,派人去趟三清盟或是麒麟阁啊!”

“吴老所言不差,铭正当如此!贤侄。”说时看向了骨仪,“可按你先前计谋再行一次否?”

“世叔万万不可!”骨仪道,“先前我只让他们在城中喊话,人多眼杂,贼人自然不敢下手!如今要让他们去城外做这要命的事,不说贼人会否放过他们,单是这几日死在城外的王家尸体,也足以吓退所有人了。”

王省之点了点头,他知道此时城中百姓无不避开他兰亭王家,免受殃及池鱼之祸,更有甚者幸灾乐祸,整日里躲在远远的茶楼二层就看着狮驼府的方向,盼着刀兵相接的声音传出。

正此间,那对黑白兄弟站了出来,白鬼谢果道:“王家主莫忧,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何惧之有!家主若是放心,我兄弟二人可以带人杀出重围,定叫那贼人有来无回!”

“好!我王纸就喜欢这般豪气的,畏首畏尾只能任人鱼肉,我与你们一同杀出去!”王纸激愤,欲带着黑白二鬼向外走去,却被骨仪拦住,他道:“王兄不可冲动!即便要走也得趁夜出动。”

“你们不敢,还不许我去杀敌了吗?”王纸狠狠地瞪着骨仪。

“莽撞行事,不但退不了敌,反而会折损我方实力,不可取不可取!”骨仪摇头道。

“贤侄,计将安出?”王省之问向骨仪。

“至夜,可遣门人由东南西北四门出,纵然贼人知道是计也不得不去阻拦一路,且以他脚程必然折返临近道路,追出百里继续击杀!纸弟可趁此机会带着黑白二鬼领十几名族中好手再寻别门而出,避开那人!

“然后去请三清盟和麒麟阁的长老辈前来相助,同时派出亲信绕道去东城外兵营请王笔兄弟领兵来助!”骨仪摇着羽扇,继续道,“这几日只要我们坚守不出,纵然贼人寻得帮手强攻,我等里应外合,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众人称赞,各自安排去了。

2

是夜,城北的郊外,兰亭王家买通了城楼的戍卒依计行事。王纸身边跟着白鬼谢果,身后领着十来名族中好手,穿林渡河,跑得极快。

“等等!”谢果突然止住脚步,拦下了王纸,惊呼道,“前面有杀气!很强的杀气!还有……鬼泣!”

“什……么?”王纸话未问完,只闻得空中飘来了“咿咿呜呜”的哭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在这样的夜晚,着实骇人,“鬼哭狼嚎!”

“能让百鬼哭泣的杀气绝对不是好惹的!”白鬼谢果手中索魂链一抖,便朝着黑暗处打去,“叮”的一声,锁链被弹了回来。

黑暗中,一个庞眉皓发、老态龙钟的干扁老头着一破衣从漆黑中缓步走出,但见他身后背着一把收起的金刚大伞,步履蹒跚。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是你在跟我兰亭王家作对吗?我还以为是哪路高手,没想到竟是个糟老头子!”王纸哼道,“今日你撞在小爷手上,教你知道爷爷的手段!”说罢,抽出了一支金笔,朝手上的符纸疾笔,写了一个“蟒”字,向空中一抛。

那王纸果不愧为兰亭王氏嫡出子弟,但见那字墨韵清晰,骨气兼蓄,浓而不浑,淡而不暗,眨眼扭动了起来,化出一条梅花大蟒,直扑那老头儿面门而去。老头儿不慌不忙,后发先至,一张大掌打出,幻影中瞬间变大几倍,直抓着那大蟒近前,被他一口咬断了七寸,吮吸了起来。

众人一愣,白鬼谢果已经舞着索魂链近前,身后一众子弟纷纷拔剑向前,老头儿摘下身后大伞,跃入包围圈,左突右出,直打得众人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突然间,老头儿的脚下一个踉跄,仿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随即背上一疼,挨了一记重棍,斜踏了几步,他回头向身后看去,并无半个人影!鬼吗?

白鬼谢果此刻也上来纠缠,与那“鬼”配合得默契,一左一右,上下翻飞。老头儿见状心中明白,剑指运劲,往眼睛上一抹,顿时射出两道红光,朝四周望去,果见一个淡淡的黑影头戴高帽,手拿哭丧棒,正欲上前。

“原来范老七的帽子在你们这!”那黑影不是旁人,正是黑鬼范因,徒闻老头儿说话,略一分神,已被他一爪打飞了出去,喷出了一大口血。白鬼谢果忙去扶他。

“降魔伞、赤睛瞳、幽冥鬼爪!你是「螣蛇王」钟振理!”黑鬼范因大叫。

钟振理,原名钟虺,以字显,古语云:雄虺九首,能吞鬼神,与结拜兄弟「病马良」阎振衣、「神仙手」公输振万合称「豫州三振」。

钟振理原是道家吞鬼钟氏一脉后人,其人双目天生能辩阴阳,且愤怒时赤光如血,百鬼辟易!年轻时更号称道门俗家第一弟子,曾吞阳世恶鬼六十六,后传闻他七渡阴间奈何,三打黑白无常,只为听亡妻一个心愿。

钟振理“桀桀”怪笑了两声,手中金刚大伞一转,便欲杀人!这伞也有名堂,唤作“混沌一炁降魔伞”,伞面能挡一切刀兵暗器,伞内能收一切精怪邪魅,伞心旋转能破一切云机幻术,伞骨抽出能化降魔法剑!

“前辈大能!小子不知王家得罪的是你,有眼不识泰山了,还请您老原谅!”白鬼谢果喊道。

“我与范谢两门是世交,不想为难你们!”说时,伸出降魔伞挑掉了黑鬼范因头上的无常帽,那黑鬼范因原本等同无形,除了白鬼谢果和钟振理,便再无第二个人能瞧见他,此刻无常帽被挑,黑鬼范因原形毕露,无可遁形。

民间传说莆篓坞凉亭里住着一个无常鬼。头戴一顶高高尖尖的隐身帽,凡人看不见他,他却能洞察人间的一切。张家水碓是他常去的行宫,大石磨便是他的锦墩,后来有一个神偷发现了无常的秘密。

于一晚上,手拿四齿锄,事先躲在水碓的瓦背上,趁其不意时将那顶无常帽钩了去,随即戴在自己头上,从此变成了隐身人。黑白二鬼的帽子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他们的那顶是黑色的。

“你们两个怂货!怕什么,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王纸偷偷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纸,又迅即用金笔写下了一个“熊”字。稍许,字中化出一只火熊,庞然大物,周身沐火,直冲钟振理而去。

古字中,“熊”字下半部的四点本为“火”状,证如《山海经·西山经》有云:“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

钟振理冷哼一声,降魔伞就地一转,竟将那火熊扯成了一阵红光气晕,吸进了伞轴里。

“别杀我,别杀我!”王纸哭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说你说,我王家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只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钟振理道,“我从半牢生那打听到,去岁有一个叫做张青辰的人欲盗你兰亭王家的祖墓,你们派出了一门高手前去阻拦,但之后却全部没有了音讯,是吗?”

原来一年前鹤鸣张家的张青辰欲盗兰亭王家的先祖墓,请了江湖中的各路高手相帮,其中一人便是钟振理的女儿钟嫘,王家知道此事后,派出门中高手前去设伏,却怎料从此以后两边俱是杳无音讯了!钟振理徒闻此事,迁怒于王家。

“是是是!当时是我二哥和四弟带人去的,只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们也曾去鹤鸣张家质问过,但苦无证据,没得说法!”王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月前,有人在南城外看见张青辰和一丑女叙话,待我爹带人前去之后,已无张青辰踪影,便抓了那丑女回家拷问,不曾想她受不得严刑,死了。”

“死了!”钟振理怒发冲冠,血脉贲张,口中怒道,“那你也去死吧!”说时,一双眼睛赤如血月,手中抽出了降魔剑,一剑斩下了王纸的脑袋,跟着他前来的那群族人也无一幸免,所幸黑白二鬼逃得快,率先跑了回去,又向王省之说明了今晚的事,便告辞离去了,王省之见他们要走,也不挽留,这二人已经吓破了胆,留之也是无用的哩!

3

翌日,城南外的梅村,钟振理拿着两张热腾的蒸饼走进了一间破屋。那屋里坐着一个农家老汉,是隔壁家的邻居,身旁又有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见着钟振理进门,一把抱着了他,钟振理将蒸饼给了那孩童,眼中透着的慈祥与昨晚的杀人恶魔判若两人。

“这孩子命苦,自小就没爹,不到两岁,娘也死了!村里的人轮流带他,就是养不熟,却没想到这么喜欢粘着你。”老汉道,“你每隔几日就消失几天,和你那木匠兄弟正好错开,是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呢!出去找活了而已。”

“你不是铁匠吗?还要自己出去揽活?”老汉不信,只道他不肯说,“这屋子以前住的也是铁匠,后来拐了我女儿跑了!我本是最恨铁匠的,奈何村里需要一个,我才让你住下了,若是让我知道你和你那木匠兄弟在外面给我惹什么祸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钟振理摸着那孩子的头,也不理他,老汉自觉没趣,便走出门去了。

“爷爷,我想去看火星星!”孩童道。那孩子口中的火星星其实就是铁匠的打铁花,后世大多认为“打铁花”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北宋道教,但其实早在隋唐时期就有记载,李白便有诗证曰:“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又过得几日,钟振理挑着两桶铁水,趁着夜色,领着孩子去到了南城门外,正要表演那打铁花。突然间,空中出现了成群的飞蚁,密密麻麻直朝二人而来。

钟振理见状,忙将孩子掩在了身后,抽出降魔伞当空一罩,那一群飞蚁倒也奇怪,竟入不得伞里半寸,只是越积越多,将伞下这一老一少给围了起来!

“哈哈哈,我还以为多么厉害的角色让黑白二鬼退避三舍,也不过如此么!”正此间,身后的林子里走出了二十来人,为首的是一对夫妇,正是那日在狮驼府里见过的千手相公和蚁后董婆婆。后面跟着两人,一个是那法家孤愤山庄的骨仪,另一个却是个西域大和尚。

“吉藏大师,看来这回也不用你动手了!“董婆婆得意地笑道,“他被老妇人的杀人蚁给困住了,若是离了伞必被咬死,若是不离也早晚给饿死!”

“阿弥陀佛!毕竟是两条人命,两位道兄未免太过残忍了吧?”吉藏开口道,他本是昨日来到了会稽城,拜访了当地的世家,得知兰亭王氏的事,又架不住王省之恳求,这便来了!

“大师不知道,这贼人就是个杀星降世,人屠转生!没来由地就要杀兰亭王家一百五十一口,当真是我辈修道人中的败类,如何能够留得!”千手相公话音未落,那蚁群中突然一阵骚动,竟是钟振理的口中喷出了一柱火焰,他向四周一转,尽数将蚁群杀死,余下躲过火焰之灾的飞蚁也是争相逃离,任那董婆婆如何呼喊,也是没用。

《齐谐记》载,富阳人董昭之乘船过钱塘江时,见一只蚂蚁趴在芦苇杆上于水中沉浮,他突发善心,便救下了那只蚂蚁。后来董昭之蒙冤下狱,夜梦蚁王遣群蚁助他啃断枷锁,逃出生天。据说董昭之后来娶了一个蚁后变化的女子,便诞生了蚁人董氏,繁衍至今。

董婆婆大惊,欲再施手段,却被千手相公拦下,他拱手向着吉藏和尚说道:“贼人手段高明!我夫妻二人不是敌手,还请大师出手降魔!”

“唉……”吉藏和尚叹了口气,道,“钟施主若是再执迷不悟,贫僧可就要出手伤你了。”

“大和尚好大的口气!且让我瞧瞧你的手段!”

“论本事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但论手段贫僧想与你打个赌,可敢?”吉藏和尚从怀中掏出一方小盒,道,“我这盒中有四个罪僧,会一门阵法,但凡被此四人缠住,纵然功夫法力高深,也必力竭而死,若你能破阵而出,便算你胜了!”

“好!我与你赌,说吧,我如何进阵?”

“稍安勿躁。”吉藏说罢,脱下披在身上的袈裟,扬手一挥,竟悬浮在了空中,袈裟中洒出了一抹四方星尘。那尘辉间的四角站着四个和尚,手脚俱是带着镣铐,吉藏一一指了指四僧,道,“这四人唤作得不到、忘不了、舍不得、放不下。

钟居士想要破阵,可不能凭借蛮力,还需参悟……”他话未说完,钟振理降魔伞依旧当空,罩下结界,自己却已魂魄出体,直朝那阵中飞去,场中众人不禁惊叹。

这灵魂出窍的术法非是人人都能练得了、练得成的,但凡有了这种本事的人,下能探海过阴、中能往来山海仙凡、上能魂游寰宇,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是能够做到中能者的便已算作仙人了,若是做到上能者的恐怕只有三清祖师、西方佛祖一流的圣人,是以大多能做探海过阴的,已算是阴阳行当中的顶尖高手了。

钟振理知道四僧厉害,不敢怠慢,一出手便是全力,内劲顺势充斥全身,但见那四僧掌劲极强,出手之快,配合亦是默契无比,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四个人仿若一个人,却又是四份力道,宛若一尊八手罗汉,竟逼得钟振理步步后退。

年少时,钟振理也曾独闯魔窟,突围敌阵,以一对十,只进不退,所到之处无不能胜!但如今只是四僧连手,便逼得他步步后退,可见四人功法之高,匪夷莫测。

钟振理降魔伞不在手上,立时从怀中掏出五面小旗,当地一掷,旗中飘起五色氤氲,不时闪出五个童子,各着青白赤玄黄五色肚兜,见四僧袭来,手中各自现出武器,上前与那四僧纠缠。

吉藏在一旁看得真切,提醒道:“他四人的六根不净困心阵,岂是这般容易破的,想红尘滚滚,几人能够做到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灵台空明。若是心有执念即便武功再高强辈,也赢不得他四人联手。钟居士已是知天命之年,心中豪气却是不减当年,牵挂甚多,要知道人生八苦,执念于此,将来必定受苦,其滋味也不会比被这四僧打死来得强……”

钟振理此刻哪有闲心去理他,自喘着粗气退到了角落,正所谓“拳怕少壮,棍怕老狼”!饶是钟振理内功高深,修为精湛,但毕竟年龄大了,加之身上旧患累累,敌手又是技艺高强,以多欺少,不免也是喘气连连,体力不支。

上面斗得热闹,下面也没闲着,千手相公掏出了各式暗器,欲朝那伞下的钟振理肉身打去,但奈何降魔伞结界坚固,任他使尽诸般暗器,也伤他不了半分。一旁的骨仪实在看不下去,伸出一柄量天尺,打下了千手相公的暗器,“卑鄙无耻!”

“都是来灭口的!骨公子就正义凛然,小老儿却是卑鄙小人,法家的人就是这般公平公正的吗?”千手相公道。

“什么灭口的!我不知你在说什么?”骨仪与吉藏和尚对望了一眼,转身问道。

“装什么蒜,王省之六兄弟这二十年来做过的好事那可数到天上去了,十八年前隋陈两国大战,他暗杀陈国八大水将满门,致使陈后主无将可用,兵败如山倒!十年前,鲁班门比武争魁,他暗通时任朝廷大匠作的宇文恺,毒死一班匠人,致残了鲁班门四大高手!五年前,兰亭王家开始私通突厥人,暗中倒卖阴阳行当里的情报……”千手相公道。

“你说什么?王省之竟然向突厥人卖我大隋阴阳行当的情报!”骨仪惊诧道,要知道当时大隋建国不久,与突厥时有摩擦,除了多赖以军方镇边外,便是阴阳行当中的一班奇人异士,古道侠肠,暗中支援,是以阴阳行当,虽是江湖阴脉,却也担得起一个“侠”字。他竟没想到兰亭王家竟敢做此叛国求荣的恶事!

“嘿嘿嘿,何止王省之六兄弟,其子四人号称‘笔墨纸砚,会稽四杰’,但做出的事虽比不上他们父辈,却也光彩不到哪去,这会稽城附近谁人不知这四兄弟专好强抢民女,奸淫掳掠哪个落下过?”董婆婆补充道。

骨仪听在耳里,牙齿则不停地颤动,若早知道兰亭王家是这种为人,他自然是一万个也不愿意帮他们的,他忙对吉藏道,“大师都听到了,王省之不可助也!大师还不快快停了那阵法!”

“停不下,此阵一出,非破即死!”

“嘿嘿嘿!骨公子、吉藏大师,你们都是正义之辈,既然不想再助王家,待胜负分出,自行离开便是。这钟振理要杀绝了王家人,也是罪孽,你们收了他也算卫道,不然阴阳行当开了这先例,以后凡是自持本领高强就能动不动灭人满门,岂非助长了这股歪风!”千手相公强词夺理道。

“我看你们是想借刀杀人!然后再把我们赶走,回去好继续巴结兰亭王家,独占个赏钱!”骨仪哼道,“王省之是个畜生!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千手相公和董婆婆欲要反唇相讥,突然间听到一身呼喊,寻声望去,却见一个木匠手拿一把红筷子,正迅速地在不远处的地上搭着什么,他边搭边喊:“钟振理,回来哟!回来哟……”

众人不明就里,但心知是钟振理的帮手,千手相公和董婆婆便要上前去阻拦,却被骨仪挡了下来,千手相公气急,身下竟然冒出一群绿头蜈蚣,千手千足,骨仪倒也不惧,奋而迎战,三人战到了一起却在伯仲之间。

而那木匠筷子搭得极快,隐约间好像在搭一幢小房子。这房子还有个名堂,叫做“四梁八柱梅花楼”,夜晚边搭边喊离魂者的名字,能够将人的魂魄吸回楼中,常常被用作叫魂使用,只是这楼必须用筷子去搭,要真的搭好极难,但是其功效却是百试百灵的!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用筷子呢?咱拉个典:其实筷子这样的物件与钱币、尺秤、文字一般,在创造之初都曾有过惊天泣鬼的天象涌动,盖因这筷子之间包含了天道文化,我们常把两只筷子念成“一双”,其实这一代表太极,二代表阴阳,每当我们夹动筷子的时候,即有太极生阴阳,阴阳合太极的思想在里面,而标准的筷子,定然是一头方一头圆,意味天圆地方,长度则为七寸六分,意指人有七情六欲,与飞禽走兽有别。

言归正传,那星尘间的五个鬼娃根本不是四僧的对手,眼见就要败下阵来,钟振理听见了喊声,犹如指引一般,瞬间化成了一道光华,被吸到了四梁八柱梅花楼中,那木匠又用一双红筷子夹起了钟振理的魂魄,丢回了他的肉身中,一旁那个蒙昧无知的孩童依旧死死地抱着他的大腿,怯怯地看着这一群人打来打去。

“大哥你没事吧!”那木匠关切地问道。他叫做公输振万,钟振理的结拜三弟,班门九匠中的鲁班匠。

“不服老不行了,辛亏你来得及时,不然真要比你和二弟先走一步了!”说时,剧烈地咳嗽不止。

“大哥休要再提阎振衣那厮,大哥与我写了不下十封信予他,他不但人不来,竟连一封回信也没有!我说过,公输振万不会再认他这个兄弟了!”

“三弟!你我三兄弟相交二十年,二弟不像你我光棍一条,又与家族断交,这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他自不来也莫要怪他……”钟振理话说到一半,又被公输振万打断,“大哥休再为他辩白了,如今大敌当前,先教这群宵小知道他爷爷的厉害!”说时抽出了一把奇形兵刃,似锯类刀。

千手相公和董婆婆身后二十个王家门人,也各自祭起了法器兵刃,便朝钟振理二老一小打来,钟振理深知自己这个三弟,鲁班术虽然了得,可只适合设伏布阵,虽擅长外家功夫黑砂掌,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乎这二十个化字为灵的“高手”!

当下,钟振理抄起了身边的铁水,用柳木勺子朝着天空抛去,口中念道:“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玄武借法,星火燎原!”霎那间,一颗颗红色火珠“哗”的一下,炸成了一簇簇伞状的金花,钟振理修得是玄武道火蛇一脉,操火控火当世无敌!那些个火珠在天空中炸出的绚烂,如星辰般璀璨瑰丽,又如流星般稍纵即逝,落下来掉在王家亲族的身上,立时连人带衣化为了灰烬!

正此时,远处跑来四人,各个相貌怪异,五大三粗。一靠近就挡在了钟振理和公输振万的面前,拉开了架势护住了俩人。这四人俱是鲁班门中弟子,只因早年间公输振万与隋朝大匠作的斗法之中,中毒致残,故落下了“匠门四残”之称,分别作:「眼观六路」路大「耳听八方」方二「快手无影」应三「铁腿神行」刑四。

千手相公和董婆婆见钟振理来了帮手,又见漫天星火洒下,无心恋战,虚晃了一招,即招呼众人撤退,公输振万和四残欲追,被钟振理喊住,“穷寇莫追!”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吉藏合什,道,“人生八苦源自执念,钟居士道法高深,赤睛瞳能破一切幻象,应知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若心生顿悟,则一切皆空,钟居士还请好自为之,贫僧告辞了!”说罢,他朝众人合什行礼,钟振理回礼,“大师来此,本欲何为?”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吉藏走出几步,转身又道,“贫僧曾告诉过王省之,嘉祥寺中有一大钟,是你的克星,想来他们定会去取,钟居士须早做打算!”

“丧魂钟!”钟振理冷笑道,吉藏不再说话,知他已是必死之心,也不再多说,就连六根不净困心阵都无法迫他顿悟,自己再废口舌也是枉然,要知道这困心阵承自于两百年前的一个魔僧之手,吉藏的祖师无意中得来,传承至今的所有闯阵人要么顿悟要么身死,如钟振理这般全身而退的,从无仅有!

吉藏收回了袈裟,钟振理觉得那袈裟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把刀,但没有人会怀疑,这定是一把慈悲的刀。

吉藏走后,骨仪道:“兰亭王家坏事做尽,天理不容,但自有《开皇律》来处置,尔欲执私刑,且要累及其满门也非善举,还望前辈三思再行!”

“道家讲天道不仁,佛家讲众生平等,尔之道又在讲什么?”

“公道明法!”

“错!公道未必全在法,有时候,更在人心!”钟振理喊道,“他们害了我女儿,我就要他们偿命!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骨仪还想争辩,却听公输振万指着远处喊道:“看!好像是梅村着火了!”众人望去,果见红尘滚滚,乌烟萦绕!

众人心道不好,急跑向梅村,却见村落被大火环绕,内里尸骸遍野,唯有火焰在炙烤尸体时发出的“吱吱”之声。远处两个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杀手被四残发现,欲上前打杀掉,竟被骨仪抢了先,一尺打碎了天灵盖!

众人看着遍地的村民尸骸,毒燎虐焰,心中激愤!除了兰亭王家,还会有谁?

突然间,钟振理惊呼道:“你们谁看见了小不点!”

小不点,那个想看打铁花的孩子,不见了!

4

开皇十六年,小寒日。

钟振理、公输振万、骨仪和匠门四残站立在王府门前的狮驼街上,但见钟振理一拢红衣,金纹玄袖,虽然伤势体力还未恢复,但双眸光射极天遥,铁面虬髯气如虹。

那边厢,王省之与几个兄弟带着王家一众会玄术的族人站在了府门前的广场,背后黑布罩着一件极大的物什,王省之六个兄弟俱有花名,作:狻猊、抟象、雪狮、猱狮、伏狸、白泽,故又被阴阳行当唤作「兰亭六狮」,只是现在死了两个,其余诸人各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至于千手相公和董婆婆,天未亮便趁夜离开了,王省之也不去理会,废物而已。

“钟振理!尔杀我兰亭王氏五十三人,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王省之喊道。

“兰亭王家恶事做尽!天不收你我来收你,我只杀你王家男丁一百五十一人,其余女眷我可全都给留了。”钟振理骂道。

“呸!一群迟暮老头也想在当今江湖掀起风浪,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王省之冷笑道,命人揭开了那块大黑布,露出了一口大铜钟,那钟上满是梵文符咒,原是东晋三藏法师鸠摩罗什降妖所用的鼎器,后成为嘉祥寺的镇寺之宝。

王省之命人揭开铜钟上的封印,又用十二根大柳木同时撞那铜钟,连撞了十二下后,只见得铜钟突然飘浮上空,漏口之间散出一百零八道浓烟,升腾而起缠成乌云。

公输振万和四残用八百一十根红筷子搭起了一座铜雀台,本欲锁拿王省之等人生魂,却不料横生枝节,冲出了这百十来个妖魔鬼魂,忙用铜雀台去锁!但那妖魔何等厉害,且又善化身,愈来愈多,再加上王家子弟仍在身后虎视眈眈,若分心应付,只有死路一条!

骨仪见状,急将量天尺扔上天去,突然那尺变得极大,直往乌云中飞打,那云中不时传来各种凄厉的嚎叫声,应是被巨尺所打。然片刻,那乌云中血气翻涌,竟将巨尺吞噬了下去,骨仪心口巨疼,喉咙里吐出了一口鲜血,栽倒在了地上。

突然间,远处一白衣男子踏鹤而来,左手夹着一方大锦盒,右手握着一卷画轴,当空一抛,画卷展了出来,却是一幅梅花图,“四残接画!”

“二弟”“二哥”,钟振理和公输振万齐声道。

四残闻言,都去接那画,阎振衣飞身而出,手中一杆碧玉笔占了朱砂,洒在那画上,只见得梅花朵朵绽开,花蕊中飞出一众佛兵,中间一尊帝释天王拨开梅花林,从画中跃出,手中兵锋一指,似有佛兵百万冲出。

那边厢妖气弥漫,乌云中也是迸出数不尽的妖兵鬼将,两厢战在一起,直打得天地变色,鬼哭神嚎!

云间下的人群兀自望着愣愣出神,唯有阎振衣不停翻转,用那玉笔去点画中的神怪之睛,四残则不断去展那卷轴,足有百米之长!

此刻,钟振理和公输振万才知道,阎振衣这段时日闭门不出,实则是在专心画这幅帝释战魔图!

“钟老匹夫,你也别太得意了!”王省之率先警醒,吼道,“先看看这里!”说罢便命人拖出了一口棺材,那棺材中站着一孩童,正是小不点!

“钟老匹夫!我今天就要你亲眼看着这个孩子死在你的面前!天道轮回,你害我兰亭王氏满门,我也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好一句天道轮回!我这四位班门兄弟的残疾是谁造成的,你不记得了吗?梅村三百二十八条性命,你算不来,世间的人都能替你算过来!”说时,身旁五只小鬼已经飞出,抬着那口棺材就要往回跑,被王省之的几个兄弟给拦住了!

“王省之,你莫要猖狂,且看我如何治你!”阎振衣唇边鲜血直流,显是精力消耗太大,他伸手将身边的大木锦盒扔向对面。王省之恐他有诈,伸掌打烂了锦盒,只见得里面滚落出一颗人头。

“笔儿!”那人头竟然是王省之的长子,本想带兵来助,却被阎振衣雨夜暗杀,割下了头颅,欲破王省之的心理防线!

王家众人出神之际,五个小鬼便抬着棺材疾步而还,王省之恨急,一支金笔掷出,穿透了那孩子的后心。“小不点!”钟振理急火攻心,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吐了出来!

“先祖王羲之曾有七子,练就了一套笔阵唤作「书圣七截阵」,经先辈两百年琢磨,终于衍化成了九十八人的大阵,今日就用你们这群匹夫来祭我的大阵!”王省之话音刚落,身后一群子弟齐声共念:“天外浪生清朗宇,修禊山阴惠气清,龙虎借法,一笔通玄!”这九十八人共同写下一个“颉”字!

那字合在了一起,变得无比巨大,突然间化出一巨人,身披兽皮,脸有四目,射出金光,竟然照化了空中的乌云妖孽!一众佛兵见状又去攻那巨怪!那怪现出四手,捧一对青铜巨笔,当空一挥,只见云间千字迭生,一个个化成字灵,打在帝释天和佛兵身上,化为齑粉,落入凡尘去了。

阴风萧萧吹发寒,老鬼喋血山雨残。目中喷出两团火,伞下乾坤讨命还。

钟振理扔出五方令旗,唤出五鬼童子一同发功抵御,又拔出降魔伞,往空中一抛,口中念道:“玄武大帝在眼前,神归庙,鬼归坟,妖魔鬼怪归山林,玄武借法!神消鬼散!”念罢,降魔伞变得巨大,宛若天帝华盖,遮天蔽日,挡住了那如雨一般的字灵。“这怪忒厉害!我怕撑不了多久了!”

“大哥!还有什么法子?”公输振万问道。

“请五府太岁!”钟振理以气运法,青筋毕现,咬牙道,“以五个玄门中人的肉身为鼎,五鬼童子作魂,可请五府太岁地魂暂现!”

公输振万回头看了一眼众人,钟振理、阎振衣此刻已经运法过度,苦苦支撑,骨仪更是因为反噬而晕了过去,一众老炮间只有自己和四残尚存有元气,他“哈哈”大笑两声,“四残何在?”

“路大在此!”“方二在此!”“应三在此!”“刑四在此!”

“与本主共同杀敌!让世人知道谁才是公输家真正的鲁班门主!”

“好!”四残齐声应道,说完便随着公输振万冲向了那巨怪!

“三弟不要!”钟振理大喊,但怎拦得住这五个赴死之人!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公输借法…”公输振万边冲边喊道,随即四残也跟着一起喊了起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声音高亢,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兰亭王家的声音。“五个小鬼,还愣着干嘛!”公输振万大喊。

那五鬼也颇通灵性,闻言赶忙飞了过来,与五人合体,瞬时变化为五色神将,各执兵刃,合力去战那巨魔,加之残余的佛兵助威,不稍片刻,那巨魔渐变渐小,最后化成了一缕青烟,消失了……

消失的那瞬间,王家一众子弟遭了反噬,同时口吐鲜血,身体爆裂而亡。唯王省之一人,因为头前用笔杀了小不点,而没有参与大阵的召唤,躲过了一难,却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

硝烟中,一个身影屹立不倒,是公输振万变的那个太岁。可其余四个太岁都走了,何故他留了下来?其实钟振理知道,那五个兄弟在五鬼附体的时候就死了,魂魄离体,随风碾散……

钟振理和阎振衣就这样瞧着他,只见他慢慢动了起来,朝着两队人马中间走来然后他慢慢变化了装扮,一身杏黄色的衣衫,风姿绰约,英俊非凡,“钟先生的赤睛瞳能辩阴阳,识鬼魅,我不敢用幻术近你,所以来晚了,还请原谅!”

“是你!”钟振理终于想起来了,十二年前,这个叫做韩阎罗的男人曾经找过他,要用一个什么都能实现的愿望去换他一生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只不过当时他拒绝了。

那个叫韩阎罗的男子慢慢走向了钟振理,莞尔一笑,“我曾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随即又转身对着颓废的王省之道,“王先生的几个儿子都好女色,大肆搜罗这会稽城附近的美貌女子,曾在梅村留下一子而不自知。”

“你想说什么?”王省之喃喃自语,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兰亭王氏输给了一群残废。

“您刚才打死的那个孩子……哎!”韩阎罗欲言又止的模样几欲让王省之发了疯,此刻的他如何不明白,这是他兰亭王家最后的血脉,也是他的孙子,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一刻都成了王省之的催命符,一时间心血上涌,直接死了过去。

韩阎罗又道:“钟先生有何心愿?现在可提否。”说时,扔下了一块金牌,上书“敕令太乙螣蛇”等字样。

钟振理没有理会,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一众人,叹气道:“那孩子可以救吗?”

“可以。”

“早闻浮提宗是释门阴脉,术法通天,果不其然。”钟振理点了点头,又问,“你要我用什么交换?”

“以前你最珍贵的是你妻子,后来你妻子过世了,你最珍贵的莫过于你的女儿。”

“可她也已经不在了!”

“她可没那么容易死!人长得丑,饭量还不小。”韩阎罗颇为无奈,“我曾答应过一人要救她,现在她正在荼蘼谷里照顾内子呢。”

“你说得可是真的?”钟振理激动地问道。

“这天下的丑女可不是只有你钟氏女郎,那日会稽城外被抓走的是你邻家的女儿,对……就是那个被说跟着铁匠跑了的。”韩阎罗道,“人铁匠明明去投了军,无故担了这罪!”

“哈哈哈!”钟振理大笑,一双老眼噙着泪水。韩阎罗也不着急,等他哭了一阵,才道:“我那荼蘼谷还缺一个守山人,你可愿意去做?”

“守山人?”

“嗯,你可以每日见到你的女儿,但是有一点,你不得与她相见!我要你天天见着,却无法相认,直到你身死那日,以此作为你的交换条件。”

“你这不是在折磨我大哥吗!”阎振衣怒道。

“浮提宗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愿不愿意,且看他自己选择了!”

“好!只要能够看着嫘儿好,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钟振理不假思索地回道。随即他笑了,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笑。

果然,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子女,什么都能做到!

自此之后,钟振理再也没有离开过荼蘼谷,一个人活在余生里,与孤独和期望相伴……

十天之后,兰亭王家的灭门案随着他们的恶迹一同在阴阳行当中传开了,人人都说钟振理杀得好!但却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人们去找阎振衣,但他从此之后闭门谢客,专心培养儿子阎毗画技,至其孙辈,果出了一对贤兄弟,唤做阎立本、阎立德。

骨仪之后则入了仕,一生秉性刚鲠,处法平当,不为势利所回,人们常问他这一生最佩服的人是谁,他总回答:钟振理。人们又问他教会了你什么?他道:公道自在人心!

是啊!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故诸恶莫作,众善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