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江湖之云霆惊雷
1
开皇十三年,惊蛰。
晋阳城的郊外,有一座不空山,苍黛环绕,重峦叠巘。
雷朝凤走入了半山腰上的兰花林深处的“南柯邸肆”,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了下来,又点了两盘羊肉、几张胡饼和一斤米浆,兀自吃了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金牌,只见得錾金的面上镌刻着几个鎏金大字:浮提宗,韩阎罗;而背面则用古篆符咒镌刻着“太阴金神云霆风雷”等纹样。
对于这几个字,雷朝凤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提及浮提宗,大多人都将之归为阴阳行当。
自古以来江湖门派多出自“释道儒兵墨班巫医”这几家,但其中不少学派又有阴阳之分,阳者以著书讲学,授业传世为重,而阴者大多具有奇诡异术,沟通鬼神之能,被好事者称为阴阳行当或是阴阳江湖。
只是这诸子百家传了几百年,失传的东西也就更多了。
有传言,浮提宗内藏宝无数,凡是登门有求者无不心想事成。而这浮提宗传至当代宗主,却有一个癖好——每年都会邀请一位他想见的人,送去金牌。
大多时候,得令者自然欣喜若狂,也有甚者更会为了这块金牌而大打出手,杀人越货!
雷朝凤还在回味这块从天而降的金牌时,一旁款款走来了个少女,冲着他盈盈地道:“我家先生要我将这酒送将过来于你。这是自家府内人酿的汾酒,比起这荒野孤店的米浆要好喝多了,你且尝尝。”
雷朝凤顺着女子的目光,转身望向了另一边角落的两个男子,一个温文尔雅,沈腰潘鬓;另一个则满脸虬髯,虎目圆睁。
雷朝凤拿起女子送来的酒,径直走向二人。那年轻男子生得好看,着一袭素白长衫,虽不如锦衣玉带,却透着一股风雅清奇之姿,当下便对着那白衣男子道:“在下雷朝凤,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男子站起身,拱手答道:“在下姓罗,因出生在冬日,故取贱名为严寒,久闻三清盟‘雷动九霄君子剑’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你识得我?”雷朝凤犹疑地问道。
“三清盟的君子剑,云霆雷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江湖中谁人不识?更何况渡江夜袭八百里,剑挑陈国十二将,让我隋军顺利长驱直下,时人语你君子剑是‘神行百变,义勇无双,一柄雷鸣剑,出鞘鬼神惊’。”
这君子剑是雷朝凤的绰号,雷鸣剑是他的法剑。
雷朝凤心想,自己的“雷鸣剑”江湖闻名,想来是由剑识人,此人八成也是阴阳行当里的,又听他说起自己当年的事迹,不禁沾沾自喜,当下盘腿坐了下来,“世人只知我渡江夜袭打得漂亮,却不知那一役战况是何等惨烈!”
“愿闻其详。”
“你可知那陈国十二将并非寻常将领,而是出生江湖面下的阴阳行当,各个身怀异能,我隋主不敢大意,派出三十五位术道高手偷偷潜入,只是那一役太过惨烈了,最终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随即,雷朝凤细细讲述了那段辉煌的陈年轶事,英雄过往。
二人约莫侃了一盏茶的时间,雷朝凤也知道那虬髯男子叫做黄粱,而美貌少女唤作梦蝶。
黄粱灌了一碗酒下肚,问道:“听闻雷公子三个月后要在五台山上挑战‘当世剑圣’闻喜裴家的裴如来?”
“不错!”雷朝凤放下了酒杯,正色道,“他裴家久持剑圣之名,二十年前更以剑气重伤家父,家父临终之前仍对此事耿耿于怀。雷某学艺三十载,遍访天下剑道大师,只为寻到破解裴家‘八瓣莲花剑’之法。”
“可有所获?”罗严寒问。
“略有所获,此次相约三个月后之战,本也无必胜把握,只是……只是不得已为之啊!”雷朝凤话说了一半,似是故意隐瞒了什么。
罗严寒三人也不追问,只是又敬了雷朝凤一杯酒。这江湖上,谁还没有个秘密?
正值此际,邸肆的大门外闯入两个大汉,那前一人昂藏七尺,手中提一口象鼻古月刀,背上挂一三尺锦盒;后一人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头上巾布被干透的血迹映成了半片红霞。二人仓皇闯入,身带血痕,显然是有人在后追杀,已然穷途末路了。
二人甫一进入,那后一人便将邸肆大门死死抵住,许久竟然躺在那里,死了过去。而前一人则半躺在案几旁,死死地握着自己带来的刀与盒,他也无暇再去管他的同伴,满眼的惊恐之色。
雷朝凤和罗严寒对望了一眼,刚想上前帮忙,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惹得门外兰絮急转,三十来骑雄马驰过花海。为首的也是两人,当先一匹马上来人仪貌堂堂,三十来岁年纪,后一人二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却颇为老气。
那头一人唤作单遵,是山西绿林道中的第三把交椅,家传十三路荡寇鞭法,名震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故江湖中人又称之“双鞭镇山河”。
后一人叫做张合,论武功只是平平,在绿林中勉强算是个人物。
张合靠近单遵问道:“三爷,南宝源那老头真的躲进这邸肆了?”
单遵面无表情,道:“我们的人追了他七天七夜,看着他精疲力竭无处可藏,躲入了邸肆,绝不会有错的!合子,在大哥二哥来之前,我们必须把南宝源拿下,莫让他们说我单老三连个老头都办不了!”
说时大手一挥,其后几十来人纷纷从腰间抽出兵刃,动作整齐划一,当先几人便朝邸肆内闯去,而余者“呼”的一下,自觉拉开了阵势,将整间南柯邸肆围了起来。
十多人刚撞开邸肆大门,踏进门槛,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立时关上。
单遵眉头一蹙,竖耳去听,却寻不得半点响声。只在几个呼吸后,大门又再次訇然而开,十余具尸体飞了出来,摔在了众人眼前。
是的,是尸体,只是一招便取了性命,没有痛苦,所以更没有叫声。
单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道这小小邸肆中究竟藏着何人?他还兀自思忖,那张合却大呼一声:“门内是何方鼠辈,不敢出来示人吗?”
话音刚落,当下踏步入内,大门如刚才一般又一次立时关闭,眨眼间,大门再次打开,张合像先前的十余人般被掷了出来,摔在了单遵面前。
单遵见状忙上前查探,只见张合脸色苍白,周身上下竟有二十七处剑伤,已然死透了。
单遵肯定来人是个用剑高手!且明明第二剑已经杀了张合,却要砍上二十余剑,向自己昭显其能,当真狂妄至极!
只是从这剑招走势判断,却更像刀法,心中这般想着,眨眼间完成二十七剑攻击,或者更多,莫不是——“云台绝斩”!
门内,却并无声息。
2
雷朝凤收剑入鞘,随即盘坐回席上。罗严寒为他倒了一杯茶,静道:“这云台绝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刀法,虽然只有二十八招,但招招险恶!雷公子化刀为剑,另辟蹊径,虽则妙哉,却失了精髓,略落了下成!”
雷朝凤闻言,眉头略蹙,但也不想对罗严寒发火,点头道:“罗先生说得不错,雷某当年偶得友人指点,奈何自幼习剑,不忍舍本逐末,遂花了五年时间才将这二十八招刀法尽数化入雷鸣剑剑招之内,然其威力却是大不如前。若用这刀法对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后招不继,沦为他人刀下亡魂。但雷某自信轻功无双,二者相辅,江湖中能败我者屈指可数。”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江湖之大,谁敢说自己是绝顶第一呢?”黄粱嗤鼻道。
那叫做南宝源的老头儿,此刻听到“雷鸣剑”三字,忙拜服过来,道:“小老儿南宝源,是长安顺源镖局的总镖头,押镖至这山西绿林道,被二贤庄单遵追杀至此,久闻雷动九霄君子剑侠名,还请公子拔剑相助,南某感激不尽!”
“我这不已经拔剑了吗?”雷朝凤搀扶起南宝源,率先走了出去,众人跟在其后,也纷纷出了邸肆。
单遵看见有人现身,双手不禁伸向了腰间的双鞭,但见雷朝凤着一身蔚蓝长衫,外罩了一条绣凤长鸣黔云袍子,长得眉清目秀,气质不凡,手中一把黑色宝剑,熠熠生光。当下拱手朝众人道:“千鸟入云头,难过美人峰,损折千般万,欲问何山楼?”
雷朝凤知道这是在探他的底,也抱拳道:“在下云霆雷家,三清盟雷朝凤。”
单遵眉心一紧,他绿林道中不乏阴阳奇人,自然知晓这三清盟的地位,乃是当世阴阳行当中的第一大派,门内弟子多为世家旁支的联盟,这云霆雷家亦是西蜀名门的阴脉,自己区区一隅绿林道瓢把子,如何敢去得罪?
当下打了个哈哈,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君子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啊!在下单遵,忝为二贤庄三当家。”
一旁的梦蝶“咦”了一小声,轻问身旁的黄粱:“他们怎么就成自家人了?他们是亲戚吗?”
黄粱冲着梦蝶比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她莫做声。
雷朝凤看了梦蝶一眼,忍住了笑,随即又对着单遵道:“山西二贤庄的大名在绿林中也是极响的,我也久仰贵庄姜庄主的大名,只是不得拜见,实为憾事!只不过,不知这位南镖头是哪里得罪了贵帮,令单三当家亲自率众来追!”说时,手指向了南宝源。
单遵道:“雷公子莫要听他胡说,我只是与南镖头有些误会,所以亲自率人前来道歉,奈何南镖头不信,砍杀了我几位帮众,一路奔逃。单某怕因此误会毁了我二贤庄的义名,是以这才一路锲而不舍,追到此处的!”
“放屁!”那南宝源被气得火冒三丈,仗着众人撑腰,上前了几步,道:“误会?我这镖局上下,一路行来二十余人,如今只剩得我一个,这是误会?”
说罢,又朝雷朝凤哭道:“雷大侠,这二贤庄贪我手中宝剑,欲占为己有,这才不遗余力地追杀我,还请雷大侠替我镖局上下二十多位兄弟报仇雪恨啊!”
话音甫毕,人已跪了下来,雷朝凤忙伸手搀了一把,让他请起。
那单遵被说得面红耳赤,无话可说。
罗严寒朝黄粱使了个眼色,黄粱走到南宝源身边,向他要过了三尺锦盒,打开一看,只见得内里一把通透无瑕的琉璃宝剑正散着流光溢彩,耀人夺目。
罗严寒伸手从剑柄抚摸至剑身,来回摩挲了两次,“好一把琉璃剑,当真是件稀世神兵,但为了此剑杀人越货,却是不该啊!”
南宝源见罗严寒摸着宝剑,依依不舍的样子,忙关上了锦盒,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宝剑,这剑叫做‘等活’,是当年剑圣裴如来的八柄神兵之一,后来赠与了结拜兄弟独孤信。如今独孤信已逝,其后人要迎娶裴家孙女,遂特以此剑作为聘礼之一,算是作为当世两大剑宗大家的和亲之礼。”
南宝源说到此处,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单遵,“也不知是谁人传出,说当年剑圣以佛法入剑道,八柄神剑中藏有八套惊世剑招。
“虽然没人敢去闯裴家山门,但此刻等活剑出世,各地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个个蠢蠢欲动了起来,独孤家遂想到暗度陈仓之法,命我偷偷护剑前行。
“奈何进了山西地域,就遭到了这伙贼人偷袭,我这一路浴血厮杀,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向山上逃来。”
雷朝凤徒听到“裴如来”三字,心中一怔,目光再看向那锦盒的时候,满眼俱是止不住的窃喜,心中思忖:这竟然是裴如来的神剑,我若得窥其中剑道奥秘,细细研究,三个月后的比武中,只要裴如来剑招使老,用到了等活剑上的剑法,我当可一一破之。
想到此处,嘴角不禁弯起了一道弧线,这一幕被南宝源和罗严寒尽数收入了眼底。
南宝源抱着锦盒,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众人身后。
单遵见几人把话说绝了,当下也没好气,从腰间抽出双鞭,朗声道:“诸位若愿结个善缘,便请离去,二贤庄单遵会记得诸位的好,他日再入境内,必当扫榻相迎,若有难处,二贤庄也当倾力相助!
“但如若要管这闲事,便是与我整个山西绿林道为敌,单某手中这对铁鞭可不识什么真英雄!”
雷朝凤轻视一笑,“好大的口气!”说罢右手一抖,剑鞘突然飞出,“听”的一声碰撞。
单遵挥鞭挡开了剑鞘,“找死!”说时,他双鞭飞舞,直朝雷朝凤面门砸去。
单遵左手向前一探,迫使雷朝凤侧身避开,铁鞭随剑身一绕,右手接住又朝雷朝凤胸口膻中打去。
雷朝凤也是久经战阵之人,如何不知单遵先前虚晃一招,后手铁鞭才是致命攻击,这几招试探,已经明了对方手段,比不得自己。
他仰面避开铁鞭,长剑横打砍在单遵背脊,一个错身,反手拍下。单遵一个踉跄,朝前急踏了几步,险些栽倒,但背脊上的涓涓鲜血却是抑不住地直往外流。
单遵心中激愤,正欲上前,只觉得肩头突然一沉,回头望去却被一人牢牢地按住了,“我来。”说时,人已如闪电般窜出,一杆断魂枪夹着撕裂空气的声音朝着雷朝凤刺去。
这人叫做杨玄思,乃是山西绿林道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二贤庄的二当家。
他本是将门之后,奈何祖辈得罪了前朝皇帝被满门抄斩,他一怒之下,杀了郡守,率一众亲信士兵,逃到了山西,入了绿林道,其家传二十四路断魂枪,威力无比,当年斩旌夺旗,万夫莫敌!
此刻,周遭凡是个练武之人都仿佛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之气,一种发臭的死尸味道。那就是“断魂”的气味吗?
枪至的时候,众人犹自被那杀气震慑着。突听到一旁罗严寒喊道:“小心!”雷朝凤这才如梦初醒,高举宝剑格挡。
杨玄思单手一抖,枪柄兀自转了起来,枪尖夹着一圈圈的杀气朝着雷朝凤的面门刺去。
雷朝凤剑身上下一翻,剑花一阵狂舞,将自己周身罩得密不透风,饶是杨玄思这枪威力甚大也破不了他半分。
这二人斗得厉害,一个枪舞得劲力四射,一个剑耍得密不透风。
二人甫一交手,雷朝凤便知道这来人功夫不在自己之下,一个跃起飞身欺到杨玄思身前,使了一招云台绝斩中的“冯异倚树”,横里交错一砍,逼着杨玄思收枪退回。
雷家素以“轻功”和“快剑”闻名,讲究的是无论何种功夫,都得“势若雷霆,快如闪电”,讲究以快打慢,这雷朝凤还真是贯彻始终,将这家训化到了“云台绝斩”之中!
“雷公子,他那是弘农杨家的阴脉,关西堂的杨家断魂枪,枪尖用了厉魂点漆,沾之不吉,小心别被缠上了。”罗严寒开口道,“但是此人轻功并不高明,步伐太过沉稳而无轻巧灵便。使这断魂枪在马上可为当世披靡,若在马下单打独斗,遇到腿功或轻功高手,必然吃亏。长剑横挑,雁去如梭,攻其腰间关元穴。百鸟朝凤斩其肩胛,攻其巨骨穴……”
雷朝凤随着那罗严寒话语,一招一剑刺了出来。杨玄思原先愕然罗严寒一语道破他枪法弱点,但也只是一怔,这下却见雷朝凤在他的指点下,长剑逼近,自己则招招退后,在外人眼中好似杨玄思一直在躲,其实只有场中这二人清楚,杨玄思早被这如雨一般的刺击迫得无力还手。
罗严寒仿佛看穿了杨玄思的想法一般,将他之后的变招尽数算到,“邓禹拜神,吴汉屠城,贾复盘肠,岑彭亡彭……”
罗严寒兀自说着剑招,此刻就连雷朝凤都惊讶了,因为他说的竟然是“云台绝斩”的刀法!要知道这一个“绝”字,就代表了此套刀法并非外人能够随意窥见习得!难道只是因为刚才自己对着那群喽啰使了一遍,就被他掌握其中奥秘了?纵然江湖之大无奇不有,这事也是断然不信的!
罗严寒每说一招都犹如跟着后招一般,杨玄思为避前招必然做出的反应却堪堪被雷朝凤下一招攻到,好似每次的躲避都是他们事先设下的陷阱。
但也亏得杨玄思临变能力甚大,见到不妙,忙转身避开。雷朝凤虽然也是江湖老手,但此刻被罗严寒的指点怔到,心中恍惚失了神,只是一味听罗严寒的吩咐,却未有及时做出补杀的动作。
转眼间,场中二人已拆了三十余招,若以功力而言,三百招内杨玄思可败雷朝凤,只是现下罗严寒从中作梗,迫得杨玄思隐有招架不住之势,若是有个大意恐怕性命不保。
当雷朝凤最后一剑划破长空,将杨玄思的颈脉割破的那一刻,鲜血迸出了喉管,洒在空气中的鲜血弥漫在他枪尖未散的“断魂”之味,终于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枪尖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枪里厉鬼,惊醒了那一群跟来的小喽啰。他们见着两个当家都败在了雷朝凤的手上,哪还敢逗留,一时间,作鸟兽散了。
单遵也要逃,却被黄粱开弓搭箭,一羽箭矢,射了个通透。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为了心中的欲念,到头来只落得身死之果,他日化作森森白骨,长埋土里,魂归风中。
一众人回到了邸肆,围着一张最大的案几坐下,南宝源依然惊魂未定,雷朝凤则看着淡定的罗严寒,他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坐在那里。
梦蝶从掌柜处要了一壶茶,给众人一一沏上。罗严寒抿了一口,眉头微蹙,显是觉得茶味不好,难以入口。
雷朝凤心中思绪翻飞,他是越来越看不透这罗严寒了,但是刚才见到等活剑的一刹那,他就打定主意,定要借剑一观,但此刻罗严寒在旁,他又该如何措辞呢?
罗严寒放下了杯子,对着南宝源道:“南镖头,罗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借剑一观?”
南宝源经刚才一役,汗水早已浸湿了衣衫,他忙将锦盒推出,道:“先生请看!”
罗严寒从锦盒中取出了等活剑,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许久,叹了一声:“果然是这把剑。”
“此剑可有名堂?”雷朝凤听出罗严寒话中有话,忙请教道。
“雷公子可知道东晋时期有一僧人,叫做支空?”罗严寒问道。
“有所耳闻,据说是东晋时期,三藏法师鸠摩罗什的弟子,原本是有机会可以继承其衣钵,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入了魔道,被其师除了名字!”雷朝凤回答道。
“不错!支空此人悟性奇高,只是后来因为执念,妄图做佛门第一弟子,结果却堕入魔道,被其师逐出门墙,末了却什么也没得到。”
罗严寒放下了等活剑,继续道:“裴家名剑山庄有八柄稀世神兵,据说每一柄剑都是由一位叛佛入魔的僧人的脊柱所铸,造剑者在僧人死后将其骨髓粉末融入剑身,是以剑性似佛似魔,如使用者心术不正,必遭反噬。这等活剑就是支空的骨髓脊柱所铸!”
雷朝凤、南宝源俱是一惊,此种说法当真是闻所未闻,他们不是不信罗严寒,阴阳江湖无奇不有,只是诧异以罗严寒的年纪阅历,怎会知道百多年前的江湖秘闻!
罗严寒继续道:“传说裴如来曾经在浮提宗求得了八柄神剑,自此成为了当世剑圣。没想到今日,这千辛万苦求来的宝剑竟然成为了江湖中的夺命剑。”
雷朝凤听到“浮提宗”三字,眼中立时射出了两道精芒,看着眼前的等活剑,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南宝源见状,忙合上了锦盒,收了回来。
雷朝凤哂笑了两声,也不去追要,仰头喝了一大杯茶,看向罗严寒的目光更加害怕了。
不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一众人被困在了邸肆中,各怀主意,食不知味。
南宝源想快速离开这里,哪怕是淋着雨,也总比被雷朝凤惦记着好,他刚才那双贪狼般的眼神,似一个许久没见着女人的淫魔,是那样让人胆战心惊。
更何况,二贤庄的大当家姜子海或许不久就要赶来了。但若是自己一人离开,在半山道就撞上他们,就凭自己一人,还会有生还的可能吗?
正当他盘算得失的时候,雷朝凤悄然走到了他的身后,轻拍了南宝源的肩头,示意他到门外说话。
南宝源回头看了一眼罗严寒,只见他倚在墙边低眉小憩,身边的侍从婢女此刻也歪得横七竖八、睡得香甜。他无法,只能依着雷朝凤,随他走了出去。
二人刚出门,罗严寒的眼睛便睁开了。稍许,他咳嗽了一声,只是轻轻的一声,黄粱便醒了过来。
罗严寒向他打了个眼色,他立时奔出了门外,只见得南宝源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滂沱的大雨将他的鲜血冲刷得干净,远处一个渐行渐远的人影,在暮色渐晦的同时,没入了黑暗之中,追之不及了。
雷家的轻功,当真是“快”,好似插了翅膀地快!
“先生,这雷朝凤还当真是个小人啊!”黄粱进屋向罗严寒说道。
“每个人都会有被欲望迷住眼的时候,就算是圣人都过不了这关,他才学颇厚,奈何为贼,可惜了。”罗严寒道。
3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雨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小小的南柯邸肆在巍峨的大山间,在风雨飘摇中显得是如此弱不禁风,然整座不空山在天地寰宇间何尝又不是渺小如尘埃。
罗严寒依旧坐在他的位置上,喝一口茶就皱一回眉,好似这茶再难喝,他也一定要喝一般。
突然,邸肆的大门又被人从外向内推开了。这一家小小的邸肆,今日的每一次打开都昭示着一场血光之灾即将发生。而这次推开大门的却是个刚刚消失的人——雷朝凤。
雷朝凤的左臂受了伤,鲜血从伤口不断地溢出,他脸色苍白地晃入了邸肆内,倒在了众人面前。
黄粱和梦蝶将他扶了起来,平躺在地上。雷朝凤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我遇见……二贤庄的大……大庄主姜子海了,他……好手段,我不……是对手!”
罗严寒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他看向雷朝凤的时候,发现他眼神中的光芒已经黯淡了许多,那个几个时辰前还一表人才、双眼生光的少侠,此刻颓废得如一条丧家之犬。
梦蝶“咦”了一声,翻动着雷朝凤的身体,但见他的肋下生出一对半大肉翅,翅膀上挂着血迹,似乎是被箭射伤了,不过几个眨眼的瞬间,那肉翅越变越小,最后细不可见,掩在了衣服里。
“传闻云霆雷家承自周文王百子雷震子一脉,能肋下生‘风雷’二翅,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罗严寒道,“我原本以为只是传说,却没想到这是真的。”
只听得雷朝凤自言自语道:“阿萝,是阿萝,我与她自小青梅竹马,奈何我雷家朝中无官,门第渐弱,比不得独孤家高门大阀,于庙堂江湖之上俱是擎天大族,裴家老儿要将阿萝嫁去独孤家,以全他两大剑宗联姻。独孤家是皇亲国戚,我惹不起,但我能挑战他闻喜裴家最引以为傲的名剑山庄!我要打败阿萝的爷爷,那个不可一世裴家的神话!”
“好多人都说你不自量力,竟敢挑战剑圣,原来是这个原因。”梦蝶恍然大悟道。
“你也觉得我是不自量力吗?”雷朝凤的目光移到了梦蝶身上,那生无可恋的眼神,让梦蝶跌入了虚无的空洞,寻不到一丝生机。
梦蝶道:“也不算,你还有云台绝斩,还有……等活剑,还有……”
她话还未说完,雷朝凤已经打断了她,他闭上了眼睛,自嘲道:“我那云台绝斩对付几个小蟊贼尚有余力,但对上杨玄思就已然不够看了,更何况刚才被姜子海一鞭打来,竟连手中的雷鸣剑都握不住。今日我怕是要死在这不空山上了,更何谈三个月后与裴如来那一战。”说到此处,竟然声泪俱下,好不凄楚。
梦蝶叹了口气,朝着罗严寒道:“先生,要不你帮帮他吧?”
“梦蝶休要胡言!”黄粱厉声阻拦道,“你忘了他为了夺剑,杀了南镖头,如此可恶,怎能帮他?更何况先生自有主张,你莫发菩萨心肠,在此绕舌!”
梦蝶被黄粱骂了一句,当下也不敢开口相帮。
雷朝凤此刻却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爬起,跪在罗严寒面前,求道:“我非有意要杀南镖头,本是想向他借剑一用,怎奈他性格刚烈,要与我拼命,我出手自卫,却不料失了方寸,将他打死,此刻想来已是万般后悔!”
“哦,是吗?若非你预谋行凶,我怎会半点打斗声都不曾听到?”罗严寒冷道,“你堂堂三清盟君子剑都打不过的人,我区区一山野村夫,又与你只是萍水相逢,为何要蹚这趟浑水?”
雷朝凤的额头一直湿漉漉的,水渍从额头上不断地流下来,也不知这是雨水打湿的,还是汗水浸湿的。
他赶忙叩了三个响头,哭道:“先生神通广大,刚才略一指点便将杨玄思击败,我知先生必有救我之法!还请您出手相助!雷某发誓,若是侥幸躲过此劫,他日必寻得南镖头后人,养为亲子,行善积德,不敢再做半点有亏德行之事!”
雷朝凤最后一个头叩在地上后,久久没有抬起。
许久,只听得罗严寒开口:“罗某从不白受人叩头之礼,但要我还你却是不可能的,也罢!今日救你一命,你须当记住今日之言,莫要失信于我!”
雷朝凤闻言大喜,又叩了三记响头。
“我的确有救你之法!”罗严寒道:“我有一术可让你改头换貌,易容乔装,即便是与姜子海照面,也能让你躲过盘查。”
“易容术吗?那姜子海号称‘翻江鼠’,也是老江湖了,万一被他识破,岂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雷朝凤疑惑道。
“我这一法自然不同于寻常易容之术,你照我说的做自然无忧。”说到此处,罗严寒又道:“只是有一点,也不知你肯不肯?”
“先生但讲无妨!”
“你这左臂受了伤,万一被姜子海瞧见自必起疑,你可愿意斩去一臂,以全性命?”
罗严寒看着雷朝凤,那目光就像一把尖刀,虽然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已经斩掉了他的手臂一般,那么决绝。
雷朝凤摇着头,急道:“可是斩掉手臂,我如何用剑?更何况伤口未愈,岂不更遭人怀疑?”
罗严寒眯着眼睛,似早就看透了雷朝凤一般,嗤鼻道:“斩的是你的左臂,你还可以用右手拿剑,况且我自有办法让你伤口立时痊愈,犹如旧伤。”
“既然有立时痊愈之法,何不将我手臂上的伤治好,也免得让我再受断臂之苦啊!”
罗严寒冷哼了一声,怒道:“你杀了南宝源,本该一命抵一命!但你此刻求活,我便让你断去一臂,以示天道公平,因果循环,你却不舍!”
说罢,声音却又突然柔和起来,“也罢,你若肯放弃等活剑,再依你此前所言,善待南宝源之后,多行善事,我也可勉强帮你一次。你自己选择吧!”
雷朝凤喘着气,心中思绪翻涌不息,让他断一手臂,日后如何持剑?又如何应对三个月后的剑圣之战?
但让他放弃等活剑,那自己又何来胜算?虽则可去浮提宗寻求剑法秘籍,但自己是否能在三个月内学到必胜之法尤未可知!
若如罗严寒之前所说,裴如来的八柄神兵都是出自浮提宗,如此厚礼,万一二者关系极厚,自己是否真能从浮提宗得到至高剑法,也是未知。
“我数十个数,你须回我!”罗严寒缓缓数道:“一……”
“莫数了。”罗严寒还未数到二,雷朝凤已然拿起了等活剑,向着自己的左手斩去。
那神剑何等锋利,只是轻轻一触碰,便将他的手臂齐整地削了下来。
“啊——”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在空中,这一声似是绝望的喊声,却带着雷朝凤对于三个月后的奢许,将他的决绝掺着血腥的风,传遍了山涧。
罗严寒摇了摇头,他给过雷朝凤选择了,但是他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路。
一旁的黄粱道:“先生,外面雨大,姜子海为人多疑,见自己两个兄弟下落不明,恐防有诈,此刻定在派人探山,不敢冒进,但不出半个时辰,他必定来犯,我们得抓紧了!”
罗严寒“嗯”了一声,从一旁的包裹中取出了一株青蓝色的草,放在嘴里嚼碎后,敷在了雷朝凤的断臂上,“这叫生肌草,数百年才出一株,世上难得,今日却是便宜你了。”
罗严寒续道:“只稍片刻,你的断口处就会生出肌肤,宛如旧伤,任凭是谁也瞧不出半丝端倪的。”
随即,罗严寒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那瓷瓶的盖子一经打开,一股清香从中溢出,瞬时弥漫在了空气中。
罗严寒又命梦蝶去向店家讨要了些清水和面粉,让梦蝶在一旁和起面来。
又过了一会儿,梦蝶已将面粉和成了一张脸型,罗严寒走过去,点起了一支香,插在了“面粉脸”的眉心处。
那香缓缓地飘出缕缕白烟,烟气聚而不散,和之前罗严寒瓷瓶中的香气合在了一起。
“先生刚才打开的瓷瓶中的东西是用蝙蝠的精血和麝香一起磨成的,散发的香气能引来一些‘东西’帮你把这面粉脸铸成真脸。”梦蝶对雷朝凤解释道,“眉心处点的是犀角香,千金难得一方,以此可与鬼神沟通,是先生在通报地府,借死人的脸来给你用,替你挡了因果。”
雷朝凤大惊,不知这小姑娘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不住点头,说要日后相报。
又过得一会,那面粉脸开始不停地鼓噪起来,就像是烧开的开水不停地“咕咚咕咚”地响着。
面粉脸不断地扭曲着、变化着,本来白如薄纸的地方竟然开始显现出丝丝血色,逐渐地整张脸都开始红了起来,又黄了下来,直到终于安静之后,一张清晰可辨的人脸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案几上。
雷朝凤张大着嘴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在他愣神之际,罗严寒已经将那张新脸扣在了他的脸上。
那面粉脸一沾上雷朝凤的脸,立时吸附了上去,就像水蛭一般不停地吸着他的血,随即那血色逐渐又填充到新脸之上,那痛袭来,直疼得雷朝凤几经晕厥。
恍惚间,瞧见曾经与自己夜袭陈国的三十四名高手,一个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口中喊着“雷朝凤,纳命来”,手上不停地去抓他的衣衫。
雷朝凤骇得连连哭道:“不是我害你们的!不是我!”随即他瞧见自己跌入地狱,见地狱之罪人手生铁爪,互见时怀毒害想,以爪相掴,至血肉竭尽而死。然冷风一吹,皮肉还生,复受前苦。
雷朝凤大惧,逃不出两步便被千万只手同时抓住,撕扯不止……
雷朝凤终于想起来了,那次夜袭陈国军帐,自己暗地里与陈国十二巫将密通情报,让这三十四名高手陷入险境,所幸这拨高手抱着必死决心格杀了九名巫将,而剩余的三人也身受重伤,在对雷朝凤放下戒备之时,死在了他的雷鸣剑下,但这些年来,这渡江夜袭却成为了他一人的功绩……
过得也不知几刻,那张鬼脸竟然与雷朝凤的脸融为了一体。雷朝凤抚摸着自己的这张新脸,惊骇得说不出话了。神奇!确实是神奇之至,但此刻的自己还是自己吗?
罗严寒道:“这脸现在就是你的了,谁也撕不下来,你可以放心地躲过姜子海的人马盘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十天后,这脸会自行脱落,你仍然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雷朝凤,三清盟的君子剑。”
雷朝凤听到罗严寒此言,满心欢喜,手臂上的伤口也已愈合了,他忙不迭地跪下又拜,这一拜却是真诚至极,“多谢罗先生救命之恩!”
他将头死死地抵在地上,叹服罗严寒的本事。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音,直到他抬起头,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
岂止是无人!偌大的南柯邸肆也不见了,那房梁地板、那酒肉小菜、那一砖一瓦、那倾盆大雨全部凭空地消失了,眼前望见的是束束蔚然深秀之素晖;鼻尖淌过的是缕缕浓郁返璞之芳香;耳旁摩挲的是徐徐惬人抚面之清风。
他独自一人置身在一处山谷,身边没有死人,也没有等活剑,所幸自己的左手还在,这一切莫不是一场梦而已?
4
雷朝凤望着眼前的幽谷,曲径通幽处,成片的兰花铺成了一道道花海。突然,那兰花海被分开成两瓣,一个绿衣女子款款从深处走出,雷朝凤望着她,不禁大呼出声:“梦蝶!”
那女子莞尔,脸上泛起浅浅的酒窝,“跟我进去吧,先生要见你。”
雷朝凤跟着梦蝶走进了幽谷,一路上,他不停地问着梦蝶这是怎么回事,梦蝶只是不答,说见了先生就自然明了了。
穿过兰花海,走至深处的林间,只见得一幢竹楼门前端坐着一个素衣男子,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眼神中揶揄之色直瞧得雷朝凤无地自容。
他上前拜道:“罗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姓韩。”男子道,“我叫韩阎罗。”
“啊!”雷朝凤惊呼道,“您就是浮提宗宗主韩阎罗!那刚才您是在考验我?”
此刻他如何不知,这一切都是韩阎罗给他设的一场试炼,只不过,自己没有通过。同时,他对于浮提宗主的手段可谓是真正叹服了!
韩阎罗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雷朝凤,“入我浮提宗,有求必有应,无论之前的见面是否愉悦,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雷朝凤咽了咽口水,忙躬身作揖,道:“韩宗主,雷某的事您都知晓,我只想能在三个月后对决裴如来的时候胜过他,这是我现下唯一的心愿!”
韩阎罗的身边平铺着一套茶具,他缓缓拿起了一只杯子,抿了一口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就好像在南柯邸肆里喝到的粗茶一般,“你曾说过想赢裴如来是为了一个叫做阿萝的女人。”
“是的!我虽有渡江夜袭的功绩,但比起裴家高门大阀却仍是天上地下的存在,我只想让裴家不再小觑我,所以我必须要打败裴如来!”雷朝凤的声音略显激动。
“那你何不求我使个办法让裴家高看你,让裴家小姐嫁给你呢?”韩阎罗问道,“等活剑就在我这,你若还想与裴如来一战,我可将等活剑和破解之法一并赠与你,也免得你自己绞尽脑汁地去想拆解之法。
“若你只想得到裴家小姐和裴家的重视,我却另有一法助你在庙堂之上越级提升,纵然是位列三公、开府仪同三司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你就学不得这高深剑法了。你可细细考虑考虑,我数十个数。”
又是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
“莫要数了!”雷朝凤直起了身子,两道目光中射出了贪婪的欲望,那眼神细思起来,极是可怖,与他往日的翩翩风采截然不同,他掏出了那张浮提宗的金牌,扬在了手中,“我选等活剑!”
这一刻,梦蝶和不远处的黄粱都对他生起了鄙夷之心,谁都知道雷朝凤所谓的“为爱而战”只不过是个谎言,从他接到浮提宗金牌的时候,就是他以为可以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他特意借题发挥,挑战当世剑道名宿,无外乎是以为能从浮提宗获得制胜法宝,一战成名,即便是落败了,也无关痛痒,试问天下间又有谁能在剑术上胜过“剑圣”裴如来呢?
此时,唯韩阎罗依然淡定从容,像是一个活在世间太久了的老人,久到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似的,但他才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
黄粱拿出了等活剑,走向了雷朝凤。
同时,韩阎罗也开口了:“若要取剑,需受浮提宗的规矩。”
“有何规矩?”
“浮提宗百年来见过无数人,但都不是帮助,而是交易,欲从浮提宗获得东西的人需要答应两件事。”韩阎罗比了个手势。
“第一,需要此人将最珍贵的物件留在此处以作交换,第二,要留下数年至数十年不等的阳寿以供宗主享用,是为礼敬。”
雷朝凤疑惑道:“第一个条件我能理解,这第二个条件,我有些不明白。我如何将阳寿给你?难不成您还要派人追杀我?也不对,您又怎能知道我能够活到多少岁,又如何判定取了我多少阳寿?”
“你只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韩阎罗道。
“我知道了,世人皆称浮提宗是释家阴脉,想来你是有知晓六道轮回这种大神通的。”雷朝凤深吸了一口气,“好,就依你的规矩!”
他话音刚落,梦蝶便拿过了一本薄子走到了韩阎罗的身边,她不停地翻着那薄子,直到终于找到什么一样,摊开在韩阎罗面前。
韩阎罗接过梦蝶递来的朱砂笔,在那簿子上画了一圈,写了几笔,“世间诸人如你一般的不在少数,我只减你十年寿元,不算轻也不算重。”
韩阎罗搁下笔,抬头又对雷朝凤道:“把剑拿去吧。”
雷朝凤接过黄粱手中的等活剑和剑谱,心中欢喜全部溢在了脸上,又向韩阎罗问道:“那你要我以何物交换?”
“三清盟高徒,俗世中的名秀,最在意的莫过于声望,我取你今日之尊严,来日成你永世之悔痛。”韩阎罗站起了身子,朝着雷朝凤挥了挥手,随即转身没入竹屋。
梦蝶走了、黄粱也走了。
世间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三个人,独留了雷朝凤一个人在这山中欢喜不已。
雷朝凤得到了他想要的,却独独想不到天道变化,岂能尽如人意。他离开不空山后不久,裴家竟然传出了噩耗——裴如来逝世了。
这个消息对于雷朝凤而言,当真犹如晴天霹雳,他不知道韩阎罗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会折寿,但他知道,他失去了自己的尊严,一再地践踏着良心,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值得的道路,如疯如魔地走了下去。
而坊间也开始流传出雷朝凤暗害裴如来的各种野闻,昔日的君子英雄,如今却令人唏嘘不已……
很多年后,雷朝凤再也没有用过剑,他远遁敦煌,戍边卫国,常一人一马深入突厥部落,掠夺羊马。突厥无众寡,莫之敢当,因雷朝凤轻功无双,当地人都唤他作“苍茫一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韩阎罗把玩着手中的瓷瓶,里面充斥着缕缕白烟,那烟雾囹圄其中,散着森森寒意。
他的面前躺着一个熟睡的女人,那女子生得俊眼修眉,肌骨莹润,唇不点而红,仪态端庄,美若天仙。
那烟雾围着女人转着圈,随即缓缓地没入到她的鼻尖,倒流了进去。
梦蝶站在一旁,看着那瓶上的名字,那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剑道神话的寿元——裴如来。
韩阎罗捏紧了瓶子,道:“他寿元用尽,着紫绯二使沟通酆都界,送他阴神入地。”
“是,宗主!”梦蝶应声答道,却迟迟没有退下。
“还有何事?”
梦蝶掏出了一叠名单,铺在了韩阎罗面前,“宗主,明年你想要见谁?”
“是啊,今年见了酉宿主,明年见谁呢?”
这世间便是有那么多执念与欲望,人们既然无法割舍,就注定为他倾尽所有,如雷朝凤一般为名之辈多不胜数。
芸芸众生,只要还在这六道轮回之中,都难免有堕入魔道之可能,浮提宗以吞噬众生之恶念为生,希冀度人度己。奈何如浮提宗主之尊却又何尝不是这六道轮回中的一人,贪嗔痴,爱欲恨,谁又能真正摆脱呢?
幽谷之上,那云深处的山景,似一抹滴翠山野的绿沈,化开一卷山河社稷图,于满纸云烟间,尽显沧海之桑田,浮光之掠影。
唯有一人如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无论再过多少年,他依旧不改其俊逸容颜。
他叫韩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