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江湖之云机月明

1

开皇十四年,戌月大雪。

钱塘县的江潮自古有名,“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每年初一、十五,数不清的文人墨客都会到此一观潮信。是年今日,两个浪子也混迹在观潮完毕的人群之中,慢慢走出了钱塘县。

那年的江湖中有两个男人,一个以刀杀人,叫作萧世畴,另一个以笑杀人,唤作张青辰。传闻江湖上没有男人能挡得住萧世畴的四九狂刀,也没有女人能够抵得了张青辰的倾城一笑,这二人志趣相投,结为兄弟,江湖齐名,曰为“狂刀倾城”。

脸若冰霜的萧世畴坐在城郊外的酒肆内,一旁竖立着一口黑漆漆的箱子,那箱子极大,通体由乌金玄铁打造,上下两头均是八棱角飞鹰镌刻。就这么一杵,旁人路过的瞧上一眼,也决计看不出内里藏着的是什么。

萧世畴的对面是一个棕发男子,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明眸皓齿,面似堆琼,正是他的结义兄弟张青辰。

“这潮信端的好看,初闻之时如天边忽地响起轻雷,随即犹如万马奔腾,再闻若雷震云霓里,当真壮观!”萧世畴喝了一碗茶,感叹道。

“是啊!还有这漫天大雪,飘飘洒洒的,和着这千里波涛滚滚而来,当真犹如铁马金戈杀敌而回。”张青辰也赞道,“今日正值大雪,都说大雪之日有三候,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我偏说有四候,四候这钱塘潮信配上大雪纷飞,涛如流云云似浪,一波未平一波起。”

“江南少雪,不曾想今年一下,竟下得这么大,着实应景。”萧世畴点头应和,脸上仍是一抹冷傲,大抵绝世的刀客都应该是这样的性格吧,平时也不说话,一说话就是砍人头的时候。

张青辰道:“萧爷,你莫不是在担心三日后与那人的比试吧?”

萧世畴看了一眼张青辰,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吃着雪婴儿和白龙曜,这大雪天的郊外,幸好还有一间通宵达旦的酒肆在,才能让这群“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儿”的公子儒生看完潮信暂且休憩。

张青辰见他不说话,又点了几道羊皮花丝、箸头春、过门香,和两坛子老酒,他知道萧世畴喜欢喝酒,他继续道:“六年前你教了雷朝凤‘云台绝斩’,他花了五年时间化刀为剑,随即就去挑战了剑圣裴如来。偏偏也巧,决战前半个月,裴如来暴毙,让这雷朝凤背了个暗算的骂名,这一点我是不信的,他人虽奸猾,但决计不会做这无耻之事的。”

萧世畴开口道:“有人说他偷施毒手,也有人说他运气好……怎么突然提及此事?”

“雷朝凤我知道他做不出这种事,但是那个人,那个挑战你的人与去年雷朝凤挑战剑圣时的形势何其相像,都是以卵击石,难保他做不出这种暗算之事!”张青辰正色道。

“裴如来与我父亲齐名,我又岂敢与剑圣相比?父亲的魔刀八式我只学了三式,仗着这云台绝斩和我背后的那口箱子在江湖上立了些薄名,那人就算赢了我,也做不得‘天下第一刀’。何必为了一个名号,坏了自己的名声。”

萧世畴不信,他不信这世间会有人为了一个虚无空泛的名头,不惜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

“是!他赢了你是得不到‘天下第一刀’的名头,但是他从北方打到江南,六个月来连挫武林中以刀为业的十五派,以及阴阳行当里的三家阴刀,败尽各路刀客名宿二十八位,是为了什么?”

张青辰看着萧世畴,见他想不通,又道:“打败这些人是为了给自己抬名气,好够得上你,不然你堂堂‘神兵天刃萧世畴’会跟一个无名小卒公开比试?等他再败了你,下一个挑战的对象就是你的父亲——魔刀萧摩诃。”

萧世畴的眉头一蹙,他素来认为张青辰才智不凡,江湖上又有“半步卧龙”的绰号,对他说的话自然也是深信不疑的。他仔细回想这段时间对于那个人的江湖听闻,除了知道此人擅使一把长刀,刀法凌厉,出手狠辣,其余的皆不知晓。

恐怕即便是此刻,这人就在身边或者就在刚才的观潮人群之中也为未可知。

“乒乒乓乓!”酒肆对面传来了一阵敲打声,却是一家打铁铺子,入门正中便是个大铁砧,一个蓬头垢面的大汉正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个大铁锤不断地敲打着。

一旁一个黑脸女子,脸颊处烫着一个火印,她也是力大,配合着大汉的敲打,时不时地拉扯着风箱,将火炉生得更为旺盛。

萧世畴看着那大汉,低声道:“这大汉膂力极强,锻造的功夫也不似寻常铁匠,他打造的兵器恐怕不比我的刀差。”

张青辰顺着他的目光朝那铁匠铺看去,打趣道:“那我也去找他打件兵饰,以后若跟你争吵起来,也不怕你的宝刀锋利了。”

正说笑间,远处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在大雪中走得极慢,但步子迈得坚定,任它雪片纷飞,狂风乱舞,也丝毫没能让他踉跄半步。

萧世畴和张青辰就这么看着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到看清来人的相貌——一个身着粗布麻衣,满面风尘的男子,一双狼目黑如点漆,射出两道寒光,在风雪之下像极了一头饿了许久的野狼,格外相衬。

背上背着一口刀,在遮天蔽日的雪天泛起森森寒光,透着一股杀气,使得周围的温度瞬时又降下去了几许。

“杀生刃!”萧世畴道。

这“杀生刃”并不是这把刀的名字,而是对于一些杀人极多之器的统称,无论刀剑,杀的人多了,死者的怨气与死气,血腥与绝望纠缠在器身之上,便称为杀生刃,没有个百八十年是消散不去的。民间说法,以此神器,可避鬼祟,但使用者若是八字不硬,长期使用却易折寿。

那男子看了一眼萧张二人,也不停留,绕开二人走向了铁匠铺,对着那铁匠道:“钟师傅,我的刀打好了吗?”

那个被叫作钟师傅的铁匠见是雇主来了,道:“你来早了,再有一个时辰我就能交给你,不然你去对面的酒肆等着,也免得你一来一回地耽误工夫。”男子点头道了声谢,随即又走向了酒肆,与萧张二人擦肩而过,坐在了他们后边的桌子边。

张青辰此刻突然玩心大起,以他的才智已经猜出来者的身份,定然就是三日后要挑战萧世畴的那人。他从怀中摸出四枚铜钱,用中指和大拇指捏着其中一枚,轻弹出去,直击那人背后的杀生刃。

张青辰这一手拈花指法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不但能百发百中,指哪儿打哪儿,精妙处更在于弹射之时无声无息,谅对手听觉灵敏或是内功高深,也听不见半点响声。那铜钱击在杀生刃上,只是轻轻一碰,竟然发出一声“尖啸”,铜钱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

张青辰见状,十指分弹,瞬时又射出去三枚,那三枚铜钱近到刀客身后,只见他陡然伸出手臂,反手一把将那三枚铜钱捏在了掌心。“鹤鸣张家的‘半步卧龙’张青辰,一手‘拈花指法’果然名不虚传,明城今日算是见识了。”

萧世畴和张青辰听到此人自称明城,立时站起了身。萧世畴问道:“阁下就是这半年来名震江湖的‘云机巫犬’明城?”正当他发问间,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犬吠,那犬声如狼似虎,喊得凄凉,随即一条黑色大狗朝着明城奔去,好似就在替他回答萧世畴的发问。

“好一把杀生刃,我原本只是想看看它有多少死气怨气,没想到竟然将我的镇魂钱也给斩断了。”张青辰道。

明城此刻也站起了身子,大黑狗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他道:“早闻鹤鸣张家的龙虎术法中有一套策人之法,不知能否为明城卜上一卦?”

张青辰笑道:“我张家术法之多,策人之法不过小道,还有策天策地的妙法。我学的是策地之术,只能寻龙点穴,望山观海,这面相只懂一二,却达不到策人一说。对了,你要策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原本想要策策自己的阳寿还剩多少。”明城说到这里,满脸是掩饰不住的落寞。张青辰看在眼里,好似在看另外一个萧世畴,难道刀法已臻化境,都是这般冷若冰霜的德性吗?

张青辰道:“天为气,地为运,人为命,不若这样,你说一件最近发生的事,我以事推运,看看你在三日后的比试中能否活下来,聊胜于无不是吗?”说罢,哈哈笑道。

萧世畴摇了摇头,他素来清楚张青辰是个没正经的主,若是真惹怒了明城,自己当然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大不了将比武之期提前罢了。

明城被张青辰讥讽了一把,也不生气,看了一眼萧世畴身后的那口漆黑的箱子,点了点头道:“那我与你们讲一个前不久发生的故事,你替我策策是何征兆。那一日,我在晋阳城外的不空山中……”

2

数日前的晌午,明城独自一人在山涧中练刀,只有一条黑色的大狗静静地趴在边上。明城的刀法不是一套好刀法,但却是一种杀人的刀法,他自小就在云机社吃百家饭长大,约莫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着一众人练习各种云机术,登台表演。

这云机术是夹杂了幻术、异术、机关术的一种统称,高阶的社团甚至还有懂得巫术的社员,是以这云机社虽然是走江湖卖艺的,却也算作是阴阳行当中的旁门左道一流。

养大明城的是一个被他叫作“姐姐”的古彩女人,那女子在他心中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后来她跟了一个天底下最英雄的男人——一个阴阳“刀客”,那刀客时不时地教明城几招刀法,但从没有教过一套完整的,更多的时候,明城都是躲在一边偷学而来的。他总是默默地记住那刀客的招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一柄木制短刀不停地比划着。

直到有一天,刀客被人许以重金入宫行刺当时陈国皇帝陈叔宝,结果差点丢了性命。

那夜,刀客裹着一身血衣逃了回来,他将自己的冷月刀和妻子都交托给了十二岁的明城,让他担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话未说完人就死了。那晚,他也知道打伤刀客的御前将军,正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魔刀”萧摩诃。

几年后,明城开始到处游历拜师,人家不肯教,他就偷学,人家肯教,他就一股脑地全部记下来。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天生的刀客,学的刀招数不胜数,却都被他融冶在了一起,成了他自己独有的一套功夫。

每每使出,总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样的刀法杂乱无章,毫无起承转合,却偏偏被耍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世人却不知这是他用云机术中的“无中生有”操纵的,是以出道以来,无一人能胜他。

十日之后,他就要挑战萧摩诃的儿子萧世畴了,只要斩杀了他,就能引出远在边疆的萧摩诃了。自陈国被隋国灭亡之后,萧摩诃便投了新朝廷,被派去极北之地镇守,明城还未狂妄到能够独闯军营、在万军之中取“魔刀”首级。他只能靠这个法子,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复仇之路。

正当他将刀法演练到第十一遍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一声穿云箭响声,一支雁翎箭破空划过,在天际一端射穿了一对大雁,那箭矢从大雁口中穿过,连一声悲鸣都未及发出,便直直地向下落去。

“一箭双雕,还是开口雁!好箭法!”明城放下冷月刀,朝着那落雁的地方跑去,只见得原地之上,一个大汉正将箭矢从雁口中拔出。那大汉是猎户打扮,生得噙齿戴发,满脸虬髯,又双臂孔武,额头青筋毕露,倒是个高手。

明城背转宝刀,上前道:“好箭术!”

大汉转过身来,瞧见明城,笑道:“只是个谋生手段罢了。你是何人,是来看不空山的雪景的吗?”

明城摇头道:“不是,我住在这山里。”

大汉一拍手,作恍然大悟状,“原来那山腰处的茅庐是你搭的!”

“是的,我一年前来到这里,见这里钟灵毓秀,就在那儿搭建了茅庐,不过也没常住,一直在外奔波,前两日才回来这里,想要小住两日,还要再走。”

“难怪了,我也住这山里,之前见着山腰处建起了茅庐,还以为多了邻居,但每次路过都见不着人,还以为是城里人过不惯山中日子,搭起了屋子又走了。想着若是再没人来住,我就把那儿当作屯粮屋了。

“要知道今年这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我在城里也没亲戚,也没钱,若是大雪封山了也只能待在这里,不多屯点吃的,可撑不过这个冬天。”

明城点了点头,低声道:“明年,我可能就会住回来了,带着我姐姐,再也不走了。”这话说得越来越轻,像是在跟大汉说,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那大汉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只是说道:“走,去你家,给你个机会请邻居吃酒。”明城向来孤独,孑然一人,此生恐怕除了他的姐姐便再也没有谁能放在心上了,这回被人那么热情地拖着回家吃酒,心中不免异样。或许在这个人迹罕见的山林之中,这个箭术高超的猎户将会成为自己未来平淡日子中的第一个朋友。

明城与那大汉互通了姓名,知道他叫作黄粱,原也是江湖中人,多年前隐居于此,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每日以打猎为生,偶尔用些野味下山换些酒吃。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黄粱还告诉他,自己住的地方以前是一间邸肆,但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二人进到明城的屋子,在篱笆围起的院落中,那条大黑狗远远地朝着黄粱大吠,龇牙咧嘴,好不可恶。黄粱笑道:“明兄弟,你这狗太可怕,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黑狗,你且把它拴住,莫让它来纠缠我,不然我可就不进去了。”

明城闻言,不禁莞尔,将大黑狗拴好,又将黄粱引进了屋子。明城刚回茅庐不过几日,家中并无酒食,好在黄粱随身带着酒葫芦,他在明城家中寻出两个小碗,解下葫芦分别倒了两碗,“我这葫芦内有乾坤,一阴一阳,装的是不一样的酒,你且尝尝有何区别?”

明城依言拿起了一个小碗喝了下去,但觉那酒入口甘甜,不久却又化为辛辣,心中突然忆起刀客的身影——他挥舞着冷月刀,在满天大雪的夜晚,他流干了血,而姐姐则为他流干了泪。

黄粱笑道:“这酒叫作‘黯然销魂’,能令尝者忆起过往最痛心的事。”

明城的眼眶逐渐湿润了起来,他默不作声,拿起第二个碗,一口饮了下去。这一回的酒初尝之时有些酸劲,也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转成了苦涩,在喉间徘徊,久久不散。

脑海中,闪过姐姐倔强的背影,她总是安慰着明城好好生活,却独自一人在夜晚,对着一轮冷月哭泣。她总是劝自己不要去报仇,却总是偷偷拿起冷月刀,擦拭着上面早已风干无踪的血迹。

“这酒又有什么名堂?”

“这酒叫作‘肝肠寸断’,让饮者想起心中最难忘的人,忆起情殇。”黄粱对着酒葫芦,就是一大口,“这酒要和在一起喝,才能品出世间酸甜苦辣,外面是买不到的。今日与你尝尽这人间情殇,若你看得通透,也免你日后堕入哀愁,为情所困,为仇所困。”

明城闻言,“嚯”地站起了身子,冷月刀骤然出鞘,刀尖直抵在黄粱耳边,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会知我为仇所困?来此劝我又有何企图?”

黄粱倒是不急不缓,又饮了一口葫芦里的酒,答道:“我就是这山中的一个猎户,看尽了盛世繁华和江湖恩仇,回到了这山林之间而已。”

“以你的本事,流落山林,岂非可笑?”

“浪迹江湖不要钱吗?我又不会劫富济贫,即便本事再高,名声再响,没钱了不还是要赚钱过日子吗?何如回到山林之间,终日以打猎为生,躲开这纷繁乱世,忘却那恩怨情仇,岂不比神仙还快活?”黄粱继续道,“你是为了自己报仇,还是为了别人报仇?你生活在别人的仇恨中,过着一生都哀愁的日子,值得吗?”

明城低着头,他的心中如今已是五味杂陈,复仇是撑起他这些年走来的唯一信念,但正如黄粱所言,他真的是为了刀客在复仇吗?还是只是为了姐姐而复仇,因为萧摩诃毁了姐姐一生的幸福?

黄粱递过了酒葫芦,道:“再喝一口试试,心中的怨恨真的就那么难放下吗?”

“休要惑我!”话音甫毕,冷月刀已然递出,割破了黄粱的脖子,“一定是萧摩诃派你来的!他怕我杀了他儿子,他怕我杀了他!”明城几乎疯狂地大吼道。

突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明城未及细想,立时飞起,从屋顶撞了出去。于此同时,数十柄各不相同的刀器冲入茅庐,一阵搅动,不过两三个呼吸间,将那茅庐扯成了残垣断壁。

那一众奇剑怪刃瞬时复归,回到了一个人的箱子里。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目光精敛,嘴上两撇胡子更显其冷峻成熟。明城似感觉到了那口箱子中传来的杀气,那绝不是一把刀能够散发出的杀气,因为那杀气太重,重到用这口精钢百炼的箱子都无法抑制它的流出。

“你是谁?”明城问道。

“神兵天刃萧世畴”。

3

来人的回答只有七个字,但却像在波澜不惊的湖水里扔下了一块巨石,在明城心里泛起了巨大的响声。

“那个猎户是你的人?”明城问道。

“是!我原本以为可以劝你放下仇恨,放弃比武!可惜你执迷不悟,自寻死路!”萧世畴冷冷地道。

明城道:“我们定的比武之期是十日之后,你却提前来此,趁我不备袭击于我,你就不怕传出去,丢了你南兰陵萧家的脸吗?”

“如果你是一个死人,那今日的事或许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吧!”萧世畴冷声道,那声音衬着这阴寒的冬天,显得是如此冷冽,刮在明城的脸上,刺骨地疼。

明城握紧了手中的冷月刀,“尔要战,便来战!”说时,单刀递出,夹着一股冰霜之气,破空而出。

萧世畴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道:“要下雪了,天黑之前,我会解决你!”说时一柄飞刀掷出,正击在冷月刀上,刀身夹着萧世畴的强劲内力,甫一接触,便将明城弹出几米之外。

明城的武功都是偷学而来的,内力几乎没有,亏得他从小膂力过人,加上这些年练的都是拼命的绝学,杀气入体,倒是比寻常武人的内力也不遑多让,只不过注定早夭。

萧世畴将一旁的箱子一扯,“你现在是这世间唯一见过这口箱子的人了,因为在你之前,凡是见过里面东西的人都已经死了!”说时,他已将箱子打开,只是那开合的角度极小,远处的明城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见得萧世畴从箱子里拿出一柄短刀,又拿出一截刀把,将二者一拼竟合二为一,即使细瞧也是天衣无缝。

原来这口箱子里共藏有三十六把刀,唤作“天罡三十六刃”。

分别是:阮师刀、五色刀、八卦刀、连环刀、流采刀、玉环刀、刈鹿刀、白鹿刀、中山刀、幼平刀、司马刀、永安刀、安国刀、兴国刀、定国刀、定业刀、赤冶刀、神术刀、建义刀、建平刀、善胜刀、百胜刀、百炼刀、青犊刀、漏景刀、漏影刀、朝之刀、腾马刀、屠龙刀、龙鳞刀、麟嘉刀、新月刀、圆月弯刀、新亭侯刀、大夏龙雀刀、飞刀。

这三十六把刀俱是古往以来的名刀,就比如百炼刀、青犊刀、漏景刀都是三国时期吴国皇帝孙坚所有;那新亭侯刀传说是张飞所用,威力无比;而大夏龙雀刀更是春秋五霸时晋文公所有,但此刀太长——共有三十六把刀,当真不知萧世畴是如何将这些宝刀都放进这一口箱子里的。

这些年来凡是见过这口箱子里东西的人,都没有一个知道其中玄机,倒是明城出身云机社,自然知晓机关活扣的法门,正如那大夏龙雀刀虽是一柄大刀,但刀身和刀柄可分开,那刀柄虽长却又装了机扣可以任意伸缩。

也正如明城的猜测,萧世畴箱内这三十六把刀都由“天下第一铸器世家”的宇文恺改造过,可自由组装,自由替换,随心所欲。

三十六把刀,便有三十六套刀法!

萧世畴大刀挥出,直朝明城打去,明城一个旋身避开,手中冷月刀和着寒光,斩向萧世畴,二人双刀一触,刀光立时四溢而出。萧世畴使一招“裂缺霹雳”由下而上、由左及右朝明城肩胛斩去,明城矮身一闪,单刀一递,正击在了大夏龙雀刀刀身之上,炸起了一串火花。

转瞬间二人已斗二十余招,那一旁的大黑狗此刻也奔了上来,一个跃纵,咬上了萧世畴的手腕,萧世畴陡见黑影一闪,知道是那大黑狗,也不去纠缠,将大刀向空中一抛,反身踢翻了那条黑狗。

“老黑!”明城大呼了一声,略一分神之际,只见得萧世畴手中已握了一对双刀破空斩来,一把是百胜刀,另一把是龙鳞刀。明城将冷月刀一抖,已赶在萧世畴出手之前飞身扑来,萧世畴双刀横劈,和明城的冷月刀一碰,瞬时响声四作。

三柄刀绞在了一起,直到头顶上的大夏龙雀刀落了下来,才一同发了狠,将对方撞开,宝刀插入泥地的刹那,二人复又缠斗在了一起。

萧世畴双刀流转,刀花四溢,竟是将明城照在了一片刀影之中。明城正使的这套刀法偷学自南海观月派,讲究轻灵快捷,势如闪电。虽然萧世畴刀法如风,势如破竹,但却招招被他挡下。两个人三柄刀,数十套刀法招数俱是使得行云流水,一丝不透。

突然间,萧世畴刀锋一转,一连使出二十八招云台绝斩——邓禹拜神、吴汉屠城、贾复盘肠、耿弇断矢、寇恂降贼、岑彭亡彭、冯异倚树、朱祐捣龙、祭遵环法、景丹突骑、盖延弯弓、铫期飞戟、耿纯斩虎、臧宫陷敌、马武击砖、刘隆度田、马成劈山、王梁破空、陈俊夺锏、杜茂挑灯、傅俊刺蝇、坚镡固阵、王霸卸甲、任光守城、李忠无掠、万脩撒鞭、邳彤搓泥、刘植回马。

刀锋凌厉,一气呵成,直打得明城毫无还手招架之力。

但能如明城一般,挡下神兵天刃的云台绝斩的,除了自己的父亲——魔刀萧摩诃以外,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刀客了吧。

突然,一旁的大黑狗又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望着天空就是一阵嗥叫。那叫声就像是一匹恶狼,吼得天色愈发地阴沉,天际的玉轮无声无息地从云中探了出来,皎洁的月光洒在地上的冷月刀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素晖。

“黑狗拜月!”萧世畴眉头紧蹙,似是想到了什么,“观月派的刀法,配上冷月宝刀、天际的月华、黑狗拜月,你……”他话未说完,那柄冷月刀就好像着了魔一般,飞回了明城的手中。

是了,他的名字里不也有一个月亮吗?这一切的巧合就好像是一种命中注定,让他与月亮结缘。

“月亮升起的时候就是我魔刀的天下!”说话间,明城的眼睛已经慢慢透出了两抹红光。

他高举着冷月刀,杀气从刀身中散开,一时间弥漫在了整片茅屋上空。不时,杀气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尊鬼面嫦娥,高约六丈,秀目怒睁,一双巨手从天而降,遮天蔽日!

幻术!

4

萧世畴冷哼一声,“雕虫小技!”手腕翻转,又抽出了一把圆月弯刀,他大喝一声:“破!”瞬时,弯刀横空而出,化出了千万刀影,层层叠叠地连成了一片虚光,直割“嫦娥”的脖子而去!

明城眉头一皱,知道幻术轻易被破,双手一翻,平地立时升起一道黑布遮住了自己的身影,随即四面八方都升起了黑布,各自悬浮在半空当中,忽而上升,忽而下降。萧世畴知道明城在用云机术中的“大变活人术”,他随时可能从其中任何一块黑布中出现,用他那把着了魔的冷月刀斩向自己。

难怪一个前不久还籍籍无名的小辈,能在短短时日内声名鹊起,“数十种不同的刀法,千奇百怪的云机术,能吸收月光为自身精力的阴月之体,能从云深处哮出嫦娥的拜月黑狗……即便功夫再高强的名秀老宿,又怎能敌过阴阳行当里的异人呢?!那些刀客掌门输得也不算冤了!”

突然间,明城从萧世畴身后的黑布中隐现出来,一柄发寒的宝刀直刺向他后心。萧世畴耳力过人,一点风吹草动已然收入耳中,他侧身一避,旋即双刀一抖斩向明城,但此刻黑布再次出现,萧世畴的双刀划破那黑布,却哪还有明城的身影。

黑布还在抖动,就好似九霄之上与九幽之下有一根无形的线,连接住了这横卧在空中的八张黑布。而明城此刻就像是黑夜大山中的一头恶狼,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对你发起进攻!

萧世畴心中揣测着明城的方向,手上却也没闲着。突然间,他将手中箱子一扬,竟将内里三十六把兵刃拆分的数百组件全部撒出,刀身碎片一时间如暴雨梨花般向四周撒开,满天的锋刃朝着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八张黑布瞬间被绞成了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随着黑布落地,明城的身影霍然出现在了萧世畴的视线中,只见他身上插了十数片刀刃,鲜血染满了衣襟,整个人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而坠。“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一大口鲜血随即从口中喷了出来。

萧世畴看着受伤的明城,他捏起了一柄小小的飞刀,刀刃上散着淡淡的寒光。他想用这柄什么都不是的小破刀解决自己了,明城心中这般想道。

他闭上了眼睛,放弃了反抗,这匆匆的一生就这样即将匆匆而过了,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在这世界,仿佛当风吹过,自己唯一留下的足迹也都将烟消云散,而自己的姐姐日后又会怎样呢?

脑中的思绪不停翻飞,他犹记得像兄长一般的刀客哥哥教自己刀法,记得妍姿艳质的姐姐在一旁催促着二人净手吃饭。

他记得,三人在篱笆围住的茅庐中,就好像现在自己搭的小屋子一般,“一家三口”对食而坐。席间,刀客突然站起了身子,刀身一抖,突然横劈出去,由下而上,瞬时化出无数刀影,看得明城眼花缭乱。

刀客边打边说:“刀分五位,‘天地君亲师’,即如文分‘仁义礼智信’,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刀盘为臣,柄后为师。刀法讲究沉稳力道,与剑不同,剑者王道,刀者霸道,刀之道,以自身之德性御天地戾气,穷周身之力,斩世间魑魅……”

记忆中,自己只用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将刀客教他的这套刀法记住了大半,刀客的这套刀法叫作“冷月斩”。刀法变招多,刀客只耍了一半,但仅是这一半若是练得好,对付江湖宵小也是不用第二招的了。

他记得刀客看着自己一招一式耍得有模有样,时而又指点一下自己的姿势或者变招上的错误,而姐姐却在一旁看着两个陷入教授的武痴。有时也会提着茶壶和海碗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等着两个人累了、倦了、渴了,来到她身边喝上一大碗。

思绪像一只被风吹往天涯的风筝,线放得长了,任你怎么拽也难以收回,居然越扯越远。过了许久,明城都没有等到萧世畴的飞刀,直到脸颊被什么东西触碰到,那感觉湿漉漉的,他睁开眼睛,原来是大黑狗正在舔舐着他的伤口。

明城疑惑不解地看向不远处的萧世畴,只见得萧世畴手中拿着一支清香,往自己眉心处轻轻一点,那张冷峻的脸庞竟然快速地融化了起来。五官像是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潮水般地向着下颌退去,不过几个呼吸间,一张崭新的、英俊的、冷傲的脸庞就出现在了明城的面前。

饶是他精通云机之术,但见到来者这一手段,却也还是吃惊不小。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明城惊恐地问道。

“浮提宗,韩阎罗。”简单的回答,只是六个字,却比之前报出的“神兵天刃萧世畴”七字还要让人恐惧。明城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方金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串符咒,明城依稀认得“敕令”“乾阳土”几个字。

那是他一个月前收到的,他混迹江湖,也曾听闻浮提宗大名,只是对于他的诸般神话却是不信,只当是一个深谙云机之术的江湖骗子,是以当他收到金牌的时候,也不曾当作一回事。

如今他手拿金牌,看着面前的男子,战战兢兢地道:“你就是……浮提宗主?难怪懂得如何破我阴阳幻术,可你为何要冒充萧世畴戏弄于我?!”这后半句虽说是质问,但问得着实缺了底气。

“百多年来想寻浮提宗的人不胜枚举,但我浮提宗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但若是我想见的人,即便是化作了厉鬼,阎罗王也得给我亲自送上来。”

韩阎罗的双眼冷漠得如一只狮鹫,明城在他眼里,或许真的跟一个死人也没什么差别了,“我刚才用的正是萧世畴的本事,不过却是我三年前见到他时的了。这三年来我也不知他精进到如何程度,是以仿效了他三年前的实力与你对阵,岂料你还是不敌!

“虽则如你这般能挡住神兵天刃的人也是难得了,但三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刀客成为刀神了,恐怕如今的你在他面前连一炷香都难撑住,还谈何挑战!”

明城低头不语,心中却像是打翻了厨料,五味杂陈,但终究还是苦涩多一些吧。“你和那黄粱一样,都是萧世畴派来劝我放弃认输的吗?”

“我是萧世畴的祖宗,凭他也想指使我!”声音从茅屋中传出,明城打眼望去,不禁大骇,竟是黄粱踱着散步从茅屋里走了出来。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明城问道。

“我倒是想死,不过我家主人不许,就算阎王老子也不敢来抓我!”黄粱调笑道。

明城恍然大悟,又看向了韩阎罗,道:“你们和萧世畴不是一伙的,所以你们不是来劝我放弃的,是想来帮我的?”

韩阎罗点了点头,道了一句“不错”。明城见他点头,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的血还在不住地向外流着,但他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喊上一句,“你能胜过萧世畴?”

正值三人说话之际,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一袭淡黄色的丝衫萝裙,微微一笑间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她将马车驶到近处停了下来,掀起了轿帘。

韩阎罗也不急着回答明城,径自走上了轿辇,那轿子极大,当中摆着一张案几,几上放着一整套茶具,一旁的角落中矗着一只香鼎,香烟袅袅升起,入空则化。韩阎罗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眉头不禁微皱,想是此茶难喝至极,却又连着抿了两口。

黄粱走上前去将明城搀扶着送上了轿子,也吃了一杯茶,说来也是神奇,不过片刻,身上的疼痛突然消失得了无踪迹。明城看了看手中的茶,心中有悟,忙换了个跪姿朝着韩阎罗道:“还请韩宗主相助,助我能够击败萧世畴!”

“我给你金牌自然就是要帮你的,却没想到别人如获至宝的东西到了你这儿确是弃如敝屣。”韩阎罗道。

“明城无礼!还请韩宗主见谅!”明城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心中更是焦急了几分。

韩阎罗道:“以你的功夫,若无奇遇,想在二十年之内超过萧世畴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我却有一法能让你在十日后的比试中胜过他!”

“什么法子?”

“我这儿有两种香,一种叫作活尸香,可让人不惧伤痛,即便如刚才你被天罡三十六刃的碎片击身,也能无知无觉,大刀劈下,给萧世畴一个意外之击。另一种叫作破刀香,你找个铁匠再打一把剑刃,将此香掺杂其中,使之能破尽天下刀气。有此二宝,当可全胜。”

明城将信将疑,看着韩阎罗道:“世上真有这般神奇的香?”

“你以为刚才你是因为喝茶才令伤口不疼的吗?”韩阎罗冷冷地说道,明城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目光游走,瞥见了角落中的香鼎,恍然大悟了。

“久闻浮提宗是阴阳行当中的释门阴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韩阎罗又道:“浮提宗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但是百年来从不做施舍之举,而是交易。”

“如何交易?”

“你只需答应我两个条件,这两支香我自然双手奉上。”

“莫说两件事,就是十件事、一百件事,我也一定答应你!”明城说得恳切,已是急不可耐了。

“莫急,你且听我说完。”韩阎罗说到这里,又吃了一口茶,继续道,“你挑战萧世畴无非是想逼出萧摩诃,杀死萧摩诃又无非是为了替刀客报仇。不若这样,我有法子让刀客复活,与你姐姐共结连理,你可愿意放弃仇恨?”

“复活!”明城几乎是叫出声来,“怎么可能?!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尸体都烂了,还能复活?”

“浮提宗从来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若不信,也可让我试试,兴许成功了,岂不是美事一桩?”韩阎罗戏谑地看着明城。这一次,明城又陷入了痛苦的选择之中,如果刀客复活了,那是否意味着姐姐永远只能是姐姐了?自己是在嫉妒吗?

或许刀客的死对于自己真的并没有那么重要,支撑起自己的复仇之心的是姐姐那抹再也不会重现的笑容。

“你还是说条件吧!”许久,明城终于做出了决定,韩阎罗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此生的岁月已是无悲无喜,又好似他的心里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但是他还是想问,想听,只是他问了那么多年,始终没能得到一次他想要的答案。

“一则,浮提宗在助你之后起直至你身死之前,会评判你此生最重要的一件物饰,并将之取走作为交换之礼;二则需要你奉上自己的些许阳寿作为孝敬宗门之礼,至于你这阳寿如何判定,无须你去多管了。”

“阳寿?这个你如何判定?若我能活八十年,你在我四十岁那年就来取了我性命,我又能找谁去理论?”明城疑惑道。

“浮提宗做事因果有序,绝不会擅自乱来,至于你答应与否,便取决于你对这两支香究竟有多重视了。”

“只要能够打赢萧世畴,逼出萧摩诃,即便是让我他日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何妨?区区阳寿又有何干?”明城道。

“既然如此,那我减你十年阳寿,你可有异议?”韩阎罗道。

“无妨!”明城坚定道。

一旁的少女捧过了一本簿子,递给了韩阎罗,韩阎罗用笔在那簿子上圈圈画画了一番。

末了那少女又将一个锦盒交给了明城,“这里面便是活尸香和破刀香,你且收好了,这可是你用命换来的。”少女的声音清脆婉转,当真好听,而言语中的调笑之意落入明城耳中,却又多出了一份关切之意。

明城捧过那锦盒,心中激动难掩,若是放在从前,他断然不会相信靠两支香就能打赢神兵天刃萧世畴,但如今他如获至宝,仿佛只要打败了萧世畴,就可以再用同样的办法打败萧摩诃。然后和“姐姐”一起隐居在这尸胡山中,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没有凡尘烦扰,没有江湖恩怨,纵使天涯海角,平平淡淡,也有美相伴。

“得我密宝,终生铭记,十一年后,再来此处,了断因果!”远处传来了韩阎罗的声音,这是明城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马车已经渐行渐远了,他看着离开的三人,心中莫名泛起了一阵酸楚。

或许他还未曾发现,这三人对于他而言正如他这一生遇到过的三种人:如朋友一般的黄粱,是他一直渴望却从没遇到过的,若是有的话,恐怕也就是刀客了;少女与他自照面以来虽只说了一句话,却是他这一生中除了姐姐以外,另一份来自异性的关心,是他这一生遥不可及又在遇到后望而却步的;而如敌人一般的韩阎罗是他此生最大的敌手。

在他的生命中,或许是二十八位用刀名宿,或许是萧世畴,又或许是魔刀萧摩诃,亦或是自己,他永远都在望着这些人的背影,不停地催促着自己赶上对方,但最终,这三种人都只成为了他生命中的过客。

5

明城讲完了他的故事,萧世畴和张青辰却是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气氛凝重得就像是这冬日的大雪,冰冷到极点。

“百香术,”张青辰率先打破了沉寂,道,“传说西南一带有一种百香术,结合巫术能发挥各种奇异的功效,没想到这个韩阎罗竟然也会。”

“浮提宗的大名我倒是耳闻多时了,真的有如此了得吗?”萧世畴问道。

“兄长可知我是鹤鸣张家出身?”

“自然知道,早听说江湖有阴阳之分,但只是听闻,而张家出自汉代祖天师张道陵,以龙虎术闻名,被称为阴阳行当中的祖家。我与你知交多年,却一直没有问过你,莫非真有此说?”

“其实这江湖本就分为世家、门派、绿林和阴阳行当,而阴阳行当中又有三大派。西北关陇贵族多信奉于佛家转轮因寺庙,山东氏族和江南士族多信奉道家三清盟,而儒家的麒麟阁立身于洛阳,天下诸多氏族无论南北,只要资质聪颖都被收入其门墙,朝野之上江湖之中,多有其门人。”

张青辰点了点头,续道:“我鹤鸣张家出于道门,也是三清盟之一,而那浮提宗据说源于天竺佛门,其创立之祖曾是一僧人,拜于转轮因寺的鸠摩罗什门下,被遣去婆罗门领土传教,后因犯了情劫,叛出了佛门,来了东土,建了浮提宗,竟不曾想竟然成为了江湖传说。

“他当时的绝技就是这百香术,转轮因寺当时尽出高手也没能挡住他离开半步,这韩阎罗应当就是那叛出门墙的老宗主的传人了。”

“似你这般说法,我这天罡三十六刃当真就要折在这里了?”说时,目光瞧向了一旁的明城,但见那明城依旧坐在那里,倒了一碗水,喝了下去。

张青辰顺着萧世畴的目光也瞅向了明城,随即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铁匠铺子,故意道:“那也不是,汝南天机袁家也是三清盟之一,故老相传他们有一种奇术叫作斩香术,正是这百香术的克星,我师叔袁守铖和师弟袁天罡都深谙此道。

“有此二人其中之一,都能保证此次比试公平公正,用异术暗算他人的行为,我等名门正派是做不出的,但是遇到居心叵测的小人,倒也不得不防!”这后半句话显然是在说明城的行为令人不齿。

“我若有意暗算,又怎会将此事全盘说出?这香术我自然是要用的,但是用之前我也是要告知你们的。”明城站了起来,此时已然过了一个时辰,那铁匠铺的钟铁匠正将那新打好的剑放在案上擦拭,“不过既然有人能破这香术,为免夜长梦多,我自然是不能让这比试再拖到三日之后了。”

说时人已如离弦的利箭,窜了出去,一个纵身,几下就跃到了铁匠铺前,抄起了掺杂着破刀香的新剑,剑锋一抖刺向了萧世畴。张青辰反手去摸腰间兵器,但只是一个动作,随即血气上涌,晕在了一旁,陷入了混沌。

萧世畴也是久经战阵之辈,明城一动,他已回身从箱子中取出了定国刀和定业刀,双刀在手,齐齐地劈向了明城。那厢,大黑狗仰天一啸,月亮竟然从满天大雪中露出了头,明城双眼通红,一跃升空,周身上下飞出了十数道黑布,在这破晓未明之际端的难以辨认他的方位。

萧世畴忽然想起明城故事中的情形,当下不敢怠慢,大喝一声,将箱子一展,满天的碎片破空飞出,而双眼血红的明城,一柄奇香的剑,一把着魔的刀,双双劈开了破晓的帷幔……

黎明的月亮还未落下,一轮金乌已经悄然爬上了天际,如韩阎罗所言,明城的剑刺破了萧世畴的喉咙,二人的过招不过一个眨眼瞬间,明城挨了几十块刃片,而萧世畴……却死了。

你以为这个故事结束了吗?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我说有故事的地方就有恩怨,自此一役之后,明城的大名在阴阳两界的江湖上传开了,“云机巫犬,冷月明城”成为了一代刀客们的传说。

而萧家的人也在之后展开了针对明城的全力报复,奈何明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最终,他们抓到了明城的那位“姐姐”,在一顿折磨之后,将其卖去了倭国为妓,明城跋山涉水,杀了一个村庄的倭人,几经辗转,才终于将她背回了隋国。

这一生,两个人一步一坎,尝尽人间冷暖,流尽悲欢眼泪,有旅人说在大漠孤烟中瞧见明城背着一个女人,穿越风沙;也有商人说在西域番地,瞧见明城与一个女子开了一间打铁铺,他们什么都打,唯独一样东西终生不铸——刀。

然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说在东南琼州一代,天涯海角之畔,明城与一个女人定居了下来。他口中的“姐姐”永远成了姐姐,她再也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也再也没有笑过。

明城每日守着这个女人,看着她痴痴傻傻地望着远方,他知道她在想刀客,在自己的一生中只有这样一个女人,但在她的心中,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却不是自己。

他希望她能开心,即便自己粉骨碎身,但到头来,却让她幽怨一生。

二人分屋而居,每日的早晨和晚间,他都会去她的屋子前放下食物,那食盒中永远都是她最爱吃的菜,她永远吃不厌,他也永远做不厌。也许对于她而言,吃什么都已是索然无味,但对他而言,每一次做她爱吃的菜,都能将时光拉回她最开心的那些年——那个刀客教他功夫,她在一旁捧着茶壶等着二人来吃的日子。

很多年后,一个自称是明城后人的少年出现在江湖,没有人去过问或追寻这个后人的来历,但他们都确信这个人就是明城和那个“姐姐”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沿用了明城的绰号,再次活跃在阴阳江湖之中,直至唐高宗时期,成为了一代巫医神相,叫作明崇俨。

尸胡山深处的荼蘼谷,韩阎罗将一滴精血滴入了一个十二孔的机关轮盘之中,这精血是他易容成萧世畴与明城一战时,从他千疮百孔的身上取得的。

“戌宿主,还缺十个……”